“小宇可怜呐,从小就没妈,你们还要欺负他扣他的钱……”
“放屁!要不是他,我妈能死这么早?丧门星!”
太乱了,周围太乱了。
葬礼尚未结束,他就被扯住胳膊,被无数人在耳朵边吼,问老太太有没有给他留私房钱,到了后来,质问声渐渐扭曲变形,变成了厉声相逼:“说!你是不是偷了钱!”
很久以后,每当夜深人静时,祝宇总会听见耳畔嗡嗡作响,他想过,这耳鸣可能早在那个午后埋下了种子,在胸腔深处悄然生根,随着时间,长成参天大树般的轰鸣。
他就这么小小的一颗心,真的装不下太多东西,铺天盖地的质问,争吵,责骂,还有葬礼上反复播放的佛音——
“啪!”
祝宇的脸被打得扭到一边。
“都是你,都是你害的我妈!你还好意思问我要钱!”对方哭着喊,“你怎么不去死!”
直到那时,祝宇的心里才后知后觉,很慢地浮上一种难过的情绪。
很多人在看他,看这个十几岁的少年,像看一只被钉在标本架上的蝴蝶,他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个笑来,可太久没喝水了,嘴唇干裂,以至于那点硬扯出来的笑,像眼泪干涸在嘴角上似的,生硬而难看。
还好他住校,尚有能遮雨的屋檐。
当时,赵叙白很怕他坚持不下来,可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皱着眉,用力抚了抚祝宇的后背。
“没事,”祝宇弯着眼睛,“真没事。”
祝宇不可能放弃学业。
他可精打细算了,小蚂蚁似的,在校园的缝隙里为自己开辟出很多条路,申请学费减免,申请助学金,在食堂勤工俭学,蔡阿姨和很多工作人员都照顾他,除了周末不再回家外,祝宇看起来,和之前没什么不同。
赵叙白能做的,只有同样申请留宿。
没放寒假,天已经很冷了,周日早上,赵叙白感觉祝宇在低低地叫自己名字,他赶紧掀开被子:“怎么了?”
“下雪了!”祝宇眼睛睁得很圆,“你快点看外面,下了好大的雪,好漂亮!”
这人语文大概一般,见到这么美的景色不会形容,跟小狗似的在寝室跑来跑去,伸出胳膊比划:“这——么厚的雪!”
那个瞬间,赵叙白的心像是被爪子挠了下,有点疼,也有点庆幸。
祝宇还是那个祝宇。
——所以,他万万没想到,有一天教室里,再也没见祝宇的身影。
那年的雪下得格外汹涌,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飘过沉默的教学楼,又扑向千家万户的灯火,窗台上的积雪渐渐垒成连绵的山丘,又被暖气烘出的水渍划出蜿蜒的痕迹,好几道,仿佛时光在玻璃上留下的透明刻度。
窗户内,高大的男人不害臊,还躺在人家的腿上不起来。
“我找不到你。”赵叙白的手捏着祝宇衣服边。
在车里一时没控制住,他现在不敢再唐突,只敢抓着一小块衣角,委委屈屈的:“我怎么都找不到你。”
祝宇声音软下来:“对不起。”
他不是故意的。
杨琴走后三个月,纷争依然没消失,杨琴的子女决定卖掉那个老房子,已经联系了几个买家,可祝立忠是块黏在锁孔里的口香糖,他搬着马扎坐在楼道,很大声地跟人聊天,骂姓杨的没良心忘本,嫌弃穷亲戚,这下哪儿还有人肯买,都连连摆手说不要。
“你恶不恶心啊,你到底想要什么?”
“总得给我们家小宇一个房子吧,或者十五万块钱,你们自己选!”
“祝立忠,你也不给你家小孩积点德!你造孽!”
昏暗的楼道内,男人“哼”了一声:“老子这不就是给他积德吗,我这么大一个儿子,过去伺候老太太好几年,端茶倒水的,就这样打发了?”
杨琴的子女到底是文化人,都有头有脸的,被气得说不出话,私下里也有中间人劝,说要不给点钱打发了,老太太喜欢那孩子,就当可怜他。
“不能给,”祝宇摇着头,“我不需要可怜。”
放寒假了,他背着书包鞠躬:“我来处理。”
其实已经想了很多办法了,他们报过警,威胁过,也试图坐下来好声好气地商量,甚至赵叙白跟田逸飞这堆人,初生牛犊不怕虎,准备私下里揍祝立忠一顿,不是吓唬,是真的打。
还好被祝宇发现了,气坏了,骂他们傻比。
没两天,祝立忠就消失了。
祝宇也不见了。
但他给赵叙白打过电话,语气轻快,说没事,过完年见。
当那个冬天结束,春天到来,祝宇没有出现在教室。
“……对不起啊,”他虚虚地摸了下赵叙白的脸,“真的对不起。”
祝宇不是故意的。
他只是,他只是因为砸了祝立忠的家,彻底激怒了这个男人,对方扑上来,死命地朝他肚子和脑袋上踢,祝宇抱着头蜷缩在地上,心想,没事,脑子不受伤就好。
拳脚下,他呕出大团的鲜血。
祝立忠害怕了。
当然,原因不仅是故意伤害可能会面临牢狱之灾,还有祝宇的疯劲儿,他怒吼着挥动拳头时,对方默不作声地砸电视,砸冰箱,抄起板凳劈头就砸,砸见到的一切东西,甚至包括自己。
“要么你打死我,要么等我发现你再敢去闹事,我杀你全家。”
祝宇擦了下嘴里的血,笑了:“一命抵三条命,不亏。”
祝立忠还有两个亲生孩子,都是上初中的年纪。
问题的解决,似乎并不是很难,只是有点痛罢了。
那个寒假,祝宇住在班主任家里,老师摸着他的头叹气,说没关系,等长大就好了。
是啊,长大就好了。
祝宇的胃出血很严重,他努力吃药,认真吃饭,期盼着新年能快点过去,自己可以早点回到学校,他记得那个除夕,新年的钟声被敲响,璀璨的烟花散开,赵叙白的祝福和鞭炮声一起出现——
那个瞬间,他突然发现自己听不见了。
大概持续五六分钟,像海水缓慢退潮,又逐渐卷着浪花推过来,心跳声才和喧嚣一起出现。
这种情况越来越多。
再然后是失明,也是几分钟的样子,然后慢慢恢复。
老师的家庭条件一般,上有老下有小的,祝宇谁也没告诉,仍是乐呵呵地笑着,都知道他最近事多,可能话少一些,也没太在意。
祝宇没去医院,不想大过年的给老师添晦气,自己偷偷去了路边的诊所,大夫说原因很多,可能是外伤,中耳炎,神经瘤,也可能是心理问题。
大夫怀疑是头部受伤,建议他去医院做个全面检查。
祝宇说行,再考虑下,谢谢大夫。
然后在回去的路上,周围人来人往,斑马线前绿灯亮起,他再次眼前一片黑暗。
那天晚上,祝宇决定退学。
他不是不在乎生命,相反,祝宇真的很珍惜自己,他现在的状态太差了,他没有任性和撒娇的机会,而目前的状况,不足以支持他继续读书,他要休养,要治病。
祝宇不愿意坐在教室里,感受世界离自己远去。
如坠冰窟。
所以,祝宇是主动休学一年的。
“——可我找不到你。”
他尽可能地赚钱,想要给自己时间来喘息,让这个世界等等自己,最早是在乡下搬货,然后摇奶茶,都是身边有人的活计,不至于他在突然陷入黑暗时,会措手不及,而神奇的是,辛苦的劳作带来了奇迹似的曙光,意外的次数越来越少,不必攒钱去医院检查,几乎消失了。
“——老师说你休学,明年就回来了,我怀疑你在打工,但我去人才市场那些地方,还是见不到你。”
没什么社会经验的小倒霉蛋,被骗进了传销组织,逼着他打电话发展下线,可祝宇能有什么社会关系呢,他连一丁点的利益都榨不出来。
“——你不和我们联系,你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