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衬衫解开颗扣子,胳膊搭在祝宇的椅背上,姿态很放松。
祝宇两手捧着个碗,里面是店家酿的黄酒,烫得热乎乎的,他本来没打算喝,出去转了一圈,回来的时候头发都被风吹乱了,没顾得上捋,看旁边的田逸飞喝得挺香,馋了,田逸飞说你别惦记,这个后劲大,上头。
毕竟祝宇喝酒的场合不多,就跟朋友们在一块的时候开几瓶啤酒,私下里不太喝,酒量一般。
“没事,”祝宇不在意道,“醉了我也去睡大通铺去。”
烫好的黄酒上来了,祝宇还挺喜欢,喝了会儿感觉赵叙白在看自己,偏头笑着:“你喝吗?”
赵叙白低声道:“我得开车……味道怎么样?”
“还行。”祝宇说。
又过了一会儿,祝宇把碗往前面一推,两手一摊,趴桌子上了,赵叙白顺手把他面前的碗筷挪了,轻轻拍了下他的肩。
“难受吗,”赵叙白凑近了点,“胃里感觉怎么样?”
喝酒前赵叙白让祝宇吃了个花卷,胃里垫过,应该不至于犯病,祝宇脸稍微有点红,眼睛弯弯的,整个人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不说话了,一直笑,被晚风揉乱的发丝斜斜垂落,遮住眼底的笑意与微醺的温柔。
“我刚才在外面,”他枕着自己的胳膊,“看见老板家的小孩,在嚷嚷着要喝酒。”
“小孩才那么大一点,老板没办法,拗不过,他妈妈把他抱腿上,爸爸把黄酒倒在碗里,用筷子蘸了喂他,小孩脸立马皱起来了……然后,旁边的爷爷奶奶都在笑,笑完了就过来亲他。”
可能烫过的黄酒真的劲大,绵软的火焰似的,顺着喉管一路烧进四肢百骸,祝宇胳膊腿都软,就眼底泛酸,湿润的睫毛粘成一簇簇的,显得眸子里有隐隐的流光:“我……很羡慕。”
对面的人注意到了,问小宇怎么样,是不是喝大了,田逸飞看了眼赵叙白,赵叙白不动声色地摆了摆手,沉声问:“然后呢?”
祝宇长长地叹了口气,坐直身子,使劲儿展开胳膊:“然后,我就自己叫酒了啊,我喂自己,我能喝这么多——”
他右手边的哥们带着个黑框眼镜,差点被碰掉,赵叙白伸手握住祝宇的小臂,往自己这边牵:“所以,你把自己养得很好,对不对?”
祝宇回头凝视着他,微微摇头:“不太好。”
赵叙白说:“嗯,是不太好。”
他松开手,用祝宇的筷子夹了块山楂糕,放碟子里:“那我们再养一遍,行吗?”
祝宇听完就笑了,长睫毛颤了颤:“不用……我只是,有一点点的羡慕。”
“那咱们就羡慕,”赵叙白说,“在心里羡慕没关系的,忍不住的话,偷偷告诉我。”
他把山楂糕往前推:“不用劝自己大度,想羡慕就羡慕,想放下就放下……放不下也没事,这些情绪都很正常,你可以做任何事,只要不勉强自己就行。”
祝宇单手托腮,脑袋往侧面歪着:“但是这么多年,一直放不下的话,就显得你特别计较,特别钻牛角尖。”
“我有时候做梦,梦见在操场上跑步,大家都往前跑,只有我一个人落在后面,我着急啊,喊,又喊不出声音,最后天都黑了,只剩下我,老师过来骂我,说谁让你不跑的呢?”
他揉了揉眼睛。
“可我过不了这关,”桌子上有点水渍,祝宇用指尖划了个半圆,“我在这里面站着,我乐意,我情愿走不出去,我……难受。”
外面天黑了,屋里开着暖风,熏得人脸颊滚烫。
祝宇轻轻地嗤笑一声:“我真觉得,自己做的很多事,是看不到任何意义的。”
赵叙白点头:“你说的对,很多事没有意义。”
他伸手,把水渍抹掉了。
那盘山楂糕祝宇最后也没吃,因为这人撑不住了,说了几句话就昏昏欲睡,赵叙白看得出来,祝宇酒品其实挺好,除了刚开始话多一点,一直笑之外,几乎没有别的多余动作,说完了就自己安静地窝着,很乖巧,完全不惹事。
房间里有沙发,赵叙白把扔在上面的衣服收拾了,老同学聚会,都不讲究,脱了外套就撂上去,弄得乱糟糟一团。
收拾完后,沙发留出一片干净的地,祝宇脱了鞋子爬上去,老老实实地侧躺着,身上搭着自己的外套,脑袋枕着围巾,闭着眼睡了。
有人问要不要低点声,或者开个房间,赵叙白说不用,让他躺着休息会就好。
孟凯中间还摸过去,摸了摸祝宇的脸:“出汗了。”
“小宇一杯倒啊,”他回来坐下,冲着赵叙白的方向说:“你等会注意,别让他脱衣服,不然容易受凉。”
赵叙白“哎”了一声。
挺奇怪的,祝宇跟谁关系都好,勾肩搭背,说说笑笑,可牵扯到祝宇有什么事,大家还是习惯性找赵叙白,他俩都是很和气的人,但凑到一块说话,不知怎么着,别人总感觉有些插不进去,似乎打断就不合适,不道德了,非得等这俩人说完,才稍微举下手问,我能说两句不?
“那我必须得说两句,”田逸飞很满意今晚的饭菜,又喝了酒,热得额头亮晶晶的,“去他大爷的摄影,画画,狗屁的艺术!吃小猪盖被铁锅炖才叫生活!”
他说完就往赵叙白这拱:“下周还来,成不?”
赵叙白温和地笑笑:“得上班。”
“上什么班,”王海喝多了,绕过来,从后面勾着田逸飞的脖子,“下次还得聚……对了,小宇是不是要过生日了?”
田逸飞一拍桌子:“那就他生日了聚!”
“你小点声,”赵叙白说,“小宇生日是除夕,你们不在家过年了?”
王海却像没听明白似的,手里还拎着瓶啤酒,晃着往沙发那去:“宇啊,你生日是除夕……”
赵叙白站起来拦他,不让他去闹祝宇,但王海不乐意,说不行,说小宇不仗义,屋里一下子乱了,家属不在旁边,都跟群狼似的,一个出声了,剩下的都跟着嗷嗷乱叫,就孟凯还清醒着,说拉倒吧快消停点。
正闹呢,祝宇一掀外套坐起来了,头发翘着,眼神很懵:“昂?”
“你昂什么昂,”班长插话说,“你还昂呢,就你一个人躲那睡。”
祝宇笑了笑:“哎呦对不住。”
有人说:“那喝一个呗!”
“可别喝了,”赵叙白把快滑下去的外套捡起来,连着围巾一块捋了捋,“头疼不疼?”
祝宇说:“不疼。”
他刚才闷着出了点薄汗,这会身上的酒意下去了,人也清明许多,一屋子都是大老爷们,什么浑话都不着四六地说,不知谁起的头,对面俩人一唱一和的,声音不大,倒也清晰地往耳朵里钻。
“小宇这酒量差,就是憋得了。”
“就是,你看人家都有对象,回去抱着就泻火,哪儿一杯酒就能干倒。”
“别欺负我们宇啊,看脸烧得,还红着呢。”
其实这一桌没对象的不少,算下来差不多一半一半,祝宇旁边的赵叙白也单着,但没人提赵叙白的事,同学情谊是真的,但根据身份来开玩笑也是真的,这个度很微妙,不算恶意或者看人下菜,只能说是部分成年人在社会待得久了,本能的权衡利弊。
祝宇也摸爬滚打得久,什么话没听过,没把这当回事,坐回位置上,把碟子里的山楂糕吃了。
结果那人喝大了,趁着屋里热火朝天,反而越说越上瘾:“等会续摊别走,哥们带你去见见世面,不然天天靠自个儿,我都心疼。”
“靠自个儿啥?”
“你说呢,看我们小宇瘦的,这就是没被滋润过。”
“那可不一定,你怎么知道宇身边没人?别看不吭不嗯,人家可是最早进社会的,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