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银勺轻轻搅动,试了试温度,然后很自然地舀起一勺,递到了傅为义的唇边。
这本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属于照顾者的体贴动作。
傅为义却再次拒绝了周晚桥的照料,说:“我自己来。”
周晚桥只好又把手中的瓷盅和勺子,连同托盘一起,轻轻地放在了傅为义面前的床桌上。
傅为义慢慢地拿起勺子,舀起一勺粥,手腕酸软,手也有些抖,好在还是喂进了嘴里。
清甜软糯,入口即化。
他非常缓慢地、近乎于完成任务般,吃了小半碗。
然而,就在周晚桥以为他能顺利进食,稍微放心一些的时候,傅为义的动作猛地停住了。
他爆发出一阵难以抑制地、剧烈地干呕,而后迅速地推开了面前的床桌,瓷盅和银勺因为剧烈的晃动发出刺耳的撞击声。
傅为义撑着床沿,艰难地翻过身,俯下身,刚刚吃下去的东西,尽数吐在了床边的垃圾桶里。
他的脊背不受控制地弓起,修长的脖颈绷出一道脆弱而痛苦的弧线。
周晚桥屏住呼吸,尽可能保持着理性,伸出手,隔着睡衣,极其克制地轻拍着傅为义剧烈起伏的后背。
直到那阵痉挛终于平息,傅为义脱力地瘫倒回床上,大口地喘息着,额前的黑发早已被冷汗浸透。
...连进食都留下了应激障碍,虞清慈,你到底做了什么?
周晚无声地把垃圾桶移开,指挥佣人清理,而后端着温水和漱口杯回到傅为义身边,看着他毫无血色的脸,温柔地说:“没事了,为为,漱漱口会舒服一点。”
傅为义重新喝了点水,还是无力地闭着眼睛,哑声说:“让医生检查吧,该输营养液就输。”
一直待命的医疗团队很快进了卧室,当护士准备为傅为义扎针时,周晚桥在一旁,握住了傅为义那只微微蜷缩的手。
针尖刺入皮肤的瞬间,傅为义僵了一下,咬着牙,没有再像之前一样产生剧烈的应激反应。
液体顺着输液管,开始一滴一滴进入他的身体,医疗仪器再次发出规律的嗡鸣。
而后房间里又只剩下两个人。
周晚桥没有松开傅为义的手,用指腹轻柔地、近乎安抚地摩挲着对方手背上突出的、漂亮的骨节。
“在你恢复之前,我会一直在这里的。”他慢慢地说,“如果......你有什么想告诉我的,我随时都在。”
傅为义有一会儿没说话,周晚桥几乎以为他睡着了。
“周晚桥。”过了许久,傅为义忽然叫了他。
“嗯?”
傅为义没有睁眼,睫毛在清晨熹微的光线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他张张嘴,低声说:“你说.....我为什么没杀虞清慈呢?”
“我想不明白。”
“你看他把我变成这样,连自己吃饭都做不到。”
“......那么好的机会,我竟然没有杀他。”
周晚桥心里有一个近乎明确的答案,他想傅为义事实上也是明白的,只是他不允许自己接受罢了。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他看着傅为义脸上那份真实的困惑,心底泛起一阵苦涩。
那我呢?
傅为义,在你知道真相的时候,指向我的枪口,会不会偏移一寸呢?
他垂下眼,握着傅为义的手指慢慢地插进他的指缝里,呈现出一个亲密与珍视的姿态,没有正面回答傅为义的问题,而是说:“死,是世界上最轻松的事情,你觉得呢?”
傅为义的睫毛颤了颤,而后他的眼睛睁开,聚焦,看向周晚桥的脸。
“......最轻松的事。”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给孟匀的惩罚。
是,死亡是这个世界上最简单的事情,如同给一句话画上一个潦草的句号一般轻易。
“爱”。
或许,对虞清慈来说,由傅为义杀死他,也是某种扭曲但幸福的解脱,他才会在傅为义用枪口对准他的瞬间,表现出那样的......
释然。
他看向眼前这个正与他十指紧扣的男人,那句警告仿佛就在耳边:
“爱会把人变得......面目全非。”
周晚桥曾经两次对傅为义说出这句话,提醒他不要玩脱,不要轻视情感对人的影响。
是傅为义太过傲慢,在孟匀、季琅之后,仍不相信,虞清慈也会变成这样。
他不会再尝试否认。
他想起孟匀那张因嫉妒与占有欲而扭曲的、疯狂又悲伤的脸;想起季琅那份甘之如饴的卑微、孤注一掷一般的渴求;想起虞清慈近乎可怕的驯养,一遍一遍重复的、虚假的爱语。
爱情,会把任何人,无论是温和、是忠诚、还是克制,都无一例外地,变得自私,疯狂,卑微。
尽头,事实上是一种殊途同归的丑陋。
手,被另一只温暖而柔软的手握在手心,带着显而易见的珍视和爱护。
傅为义看着坐在他身边的人,将他从聆溪的囚笼带离的人。
周晚桥长而卷的睫毛低垂着,略微凌乱的黑发搭在眉眼处,清晰而色泽偏淡的唇线此时弯成傅为义熟悉的弧度,那张总是显得端庄得体、滴水不漏的脸上,此刻因为疲惫,而显现出几分真实。
他深棕色的瞳仁平静地注视着傅为义,眼下泛着淡淡的青,但是神色仍然耐心,从昨天开始,一直陪在傅为义身边,没有一分一毫离开的意思,像是一个忠诚的保护者。
......那你呢?
“周晚桥。”傅为义又叫了对方,“如果你爱上一个不爱你的人,你会怎么做?”
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好像只是和往常一样,想和周晚桥探讨某种可能出现的可能性。
周晚桥却清楚背后的意思,他没有回避,微微笑了笑,坦率一般地说:“我不知道。”
他顿了顿,像是做了一些思考,而后说:“可能,会选择接受所有结果吧。”
“毕竟,你说的这种情况,我爱上他的时候,就应该知道他不爱我。”
“我能做的当然只有尝试所有努力的可能,然后......让他做出选择。”
近乎教科书般的回答。
深情、克制、伟大,仿佛圣人。
傅为义清楚周晚桥是一个怎样的人,精于算计,手段狠辣,差点被他给出的伪善答案逗笑。
怎么可能?
不信之后,又是不解。
傅为义向来懒得自作多情地去揣测他人心意。没有表达的爱意,如果不想回应,无视便可以。而若他想要获得谁的爱,那更是轻而易举,无需他多费半分心神。
可他却始终无法看透周晚桥到底想做什么。
他似乎自诩傅为义的保护者,给予毫无保留的爱护和照料,对周晚桥这样一个精于算计的人,这几乎能被称为一种爱的表现。
然而,他又表现得毫无占有欲,甚至在他一次次选择别人时,也只是给予最理智的建议和最得体的理解,这与傅为义刚刚理解的,爱情的本质截然相反。
傅为义慢慢地眨眨眼,带点讽意地说:“周晚桥,你真是个圣人。”
周晚桥仿佛没听懂傅为义的讽刺,说:“那你呢,如果你爱上一个不爱你的人,你会怎么做?”
“我不会爱上一个不爱我的人。”傅为义很快地回答。
而后,他补充:“我也不想爱谁。”
周晚桥却在这时尖锐地戳破了傅为义表面的平静:
“为为,可是,你不是已经......爱上谁了吗?”
第64章 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