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为义的记忆力向来出众,自然看了一遍就记住了指法和旋律。
他坐回钢琴前,学着虞清慈刚才的样子,将双手放在琴键上。他决定给这位苛刻的“虞老师”露一手。
片刻的安静后,同样的一段《小星星》从他指尖流出。音符完全正确,节奏也分毫不差,甚至连指法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怎么样?”他收回手,得意地看向虞清慈,“我学得很快吧?”
虞清慈看着他,沉默了片刻,才给出了克制的评价:“准确度可以,感情欠缺。”
傅为义几乎要笑出声,他不知道弹奏《小星星》这种级别的儿童催眠曲需要什么惊天动地的感情。他满不在乎地说:“那接下来我们学什么?”
就这样消磨了整个下午。
窗外的风雪时大时小,室内只有单调的、一遍遍重复的简单旋律。
不知道是对钢琴有超乎寻常的耐心,还是对这个难得没有主动使坏的傅为义有耐心,虞清慈竟然真的陪着他,进行了一整个下午的、枯燥的钢琴启蒙教学。
直到天色再次渐晚。
晚餐稍稍丰盛了一些,还是由工作人员送来。
简单吃完,又喂了猫咪之后,傅为义看向窗外,发现风雪已然渐渐停歇。天空依旧被厚重的铅云锁笼罩,但那份吞噬一切的狂暴已然平息,变成了温柔的、断断续续的飘落。
“虞清慈。”他说,“上次你说镇上有酒馆,无聊可以去,现在你无聊吗?在屋里呆了这么久?”
虞清慈放下餐巾,看向傅为义,说:“不无聊。”
傅为义习惯了他的拒绝,知道说服虞清慈其实远比他想象的容易,接着说:“现在雪已经小了,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酒馆看看?”
“......”虞清慈沉默片刻,说,“在哪里?”
傅为义笑了,说:“我注意过,就在临街,走过去大概七八分钟,你去吗?”
虞清慈事实上并不是很想出门,但他知道,如果自己不同行,傅为义有的是办法用更恼人的方式折磨他,直到他同意为止。
他站起身,拿上外套,言简意赅地问:“现在走吗?”
“等我一下。”
傅傅为义很快地上楼,再下来时,不仅换上了自己的外套,甚至还对着镜子,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黑发。
他把自己收拾得很好看,仿佛接下来要去的不是一个偏远小镇的简陋酒馆,而是一场仅限受邀者的私人舞会。
他从门边的桶里拿出两把黑色的长柄伞,将其中一把递给了虞清慈。
两人推门而出。
一股冰冷而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
暴雪同时带来毁灭与美丽。
厚厚的积雪覆盖了小镇的一切,屋顶、窗台、石阶、还有那些复古的铁制栅栏,所有的棱角都被柔化,形成圆润而优美的弧度。
世界如同被一层厚厚的、柔软的白色天鹅绒包裹着,连声音都被悉数吸走,唯有彼此的呼吸声和落雪的声音清晰可闻。
沿街的那些弯径复古路灯已经亮起,昏黄的光晕投射在洁白的雪地上,影子也很长。
细碎的雪花仍然在空中飘舞,如同被灯光吸引的、发光的尘埃。
路上的积雪已经被简单地清理,两人行走并没有障碍。
酒馆就在主街的尽头,是镇上最显眼的一栋两层楼高的木质建筑,温暖的、蜜糖色的灯光从挂着厚厚霜花的玻璃窗透出来,隐约可以听见里面传来的人声,笑声,和悠扬的手风琴声。
木质招牌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雪,屋顶的烟囱中正冒出白烟,很快消散在深蓝色的夜幕中。
傅为义收起伞,在门口跺了跺脚上的雪,然后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挂着铃铛的橡木门。
“叮铃”。
一股混合着麦酒、烤肉和壁炉里燃烧的松木的温暖香气,夹杂着热闹的人浪声,瞬间扑面而来。
酒馆里的座位几乎被坐满,举杯畅饮的人们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松弛与愉悦。
他们找了一个空位坐下,开了一瓶老板说全店年份最好的红酒。
老板端着两只高脚杯和一瓶保存良好的红酒走到了他们的座位,熟练地用开瓶器打开酒,为两人各倒了半杯。
浓郁的、带着橡木和黑加仑香气的酒红色液体,在昏黄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醇厚而迷人的光泽。
两人之间,是一张小小的、仅容得下酒瓶和两个杯子的方桌。
虞清慈清晰地看到傅为义脸上那道尚未完全愈合的、淡粉色的伤痕。
正如那些小报所说的,码头的爆炸发生时,傅为义显然在现场。
他的左手中指上还带着那枚显然在爆炸中损毁的戒指,戒圈上带着被高温灼烧过的、奇异的暗金色斑痕。
订婚宴上见到傅为义的时候,虞清慈都没有在他的手上看见婚戒。
傅为义并没有立刻喝酒,他只是举起杯,向虞清慈示意,唇角带着笑意:
“虞清慈,为这场暴雪,也为我们难得的和平共处,干一杯?”
虞清慈拿起酒杯,用杯沿轻轻碰了一下傅为义的杯子,发出“叮”的轻响。
然后他们各自抿了一口。
“还不错。”傅为义点评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懒洋洋的满足。
他单手支着下巴,身体微微前倾,将两人之间本就狭小的距离拉得更近。
酒馆里昏黄而温暖的灯光,像是融化的蜜糖,流淌过他的侧脸,让他的轮廓都给虞清慈一种甜蜜的错觉。
“你在看我吗?”
傅为义歪歪头,伸出手,在虞清慈面前晃了晃。
虞清慈伸手把他的手挡开。
傅为义笑了,理所当然地说:“看我又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我知道我长得好看。”
对自己的外貌都有一种天然的欣赏,好像对自己的魅力充满了无限的自信,全世界都会为他倾倒,就算是一只猫咪,一场暴雪,一片灯光,都是一样。
所以才理所当然地认为,虞清慈也要喜欢他。
就在这时,酒馆里的音乐风格变了,一阵悠扬而舒缓的前奏之后,一段华尔兹舞曲的旋律,从手风琴中流淌出来。
酒馆中央的空地,很快有人成双成对滑入舞池。
或许舞步笨拙,或许姿态并不标准,但是脸上都带着发自内心的、轻松愉悦的笑容。
傅为义侧过头,目光从舞动的人群上扫过,而后,重新落在了虞清慈的脸上。
将杯中剩下的红酒一饮而尽,然后,他站起身,走到虞清慈面前。
在虞清慈不解的目光中,他微微俯下身,做出了一个标准的、属于舞会邀请的姿态——
他向虞清慈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掌心向上。
悠扬的华尔兹舞曲中,傅为义的声音带着笑意:
“虞清慈,”
“雪停了。”
“在离开这里之前,你愿意和我跳支舞吗?”
第38章 沦陷
虞清慈看着傅为义伸出的手, 产生了一种荒谬的错觉。
即傅为义昨晚的胡言乱语成了真,他们真的成了一对互相喜欢的人。
仿佛他们之间那长达十几年的针锋相对,都只是某种笨拙的、属于少年人的求偶信号。
仿佛盥洗室里那个失控的吻, 真的剥开了彼此伪装的硬壳, 让他们窥见了对方真实的内心。
仿佛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雪,并非一场意外, 而是某种宿命的安排, 只为将他们困在一起, 让他们被迫独处, 从而放下傲慢与偏见,重新审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