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可以借实例来分析这一个心理过程。
汤显祖的《牡丹亭》十分明确地把“情”作为中心旨趣。汤显祖所说的“情”并不等于心理学里所说的情感,它的范畴比情感大,但也包括着情感。《牡丹亭》长达五十余出,从什么地方开始,剧作的情感把观众的情感紧紧地吸引过来的呢?从第十出“惊梦”开始。杜丽娘游园惊梦,体验到了爱情理想,她的高度意志化了的情感足以把观众裹卷,结果,连她后来为“情”而出入生死的奇特情节,观众也能接受欣赏了。只有以行动意志相贯串,情才会成为至情,观众的情感也就被它紧紧地吸附住。
莆仙戏《春草闯堂》对观众的吸附力是惊人的。广大外地观众听福建莆田、仙游一带的方言是有点吃力的,但据报道,有的观众由于不断鼓掌,甚至“把手也拍红了”。这出戏成功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于明确的情感与绵长的意志力的高度统一。
要把一个打死吏部尚书之子的平民青年辩成无罪,而主持其事者又是一个地位低贱的丫环,这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春草眼前的障碍,不仅有地位赫赫的吏部尚书及其诰命夫人,有趋炎附势的糊涂知府,而且还有自己所服侍的相国小姐和相国大人本人。更麻烦的是,这件事,除了促成男主角与相国小姐结亲别无他途,而一个丫环竟要决定相国府里的婚配,几乎是异想天开。然而春草以非凡的意志力办到了这一切,一次次冒死排除了所有的障碍,扭转了通达天庭的是非曲直。通过春草的一系列意志行动,观众的情感状态升腾为一种炙热的渴求,他们也在台下暗暗使劲。这种越来越急迫的渴求,比一般的爱憎分明更为主动。这就是意志行动所带来的情感的深化和升华。
因剧中人意志的升降而引起观众情感流转的,仍可举《西厢记》的例子。无论是张生还是崔莺莺,对于幸福爱情的追求从未消退,但他们的意志强度却都不够。于是,王实甫在观众眼前推出了既有意志强度、又有行动力度的、丫环红娘。观众赞同她对张生的嘲笑,对崔莺莺的揶揄,对老夫人的诘责,欣赏她为促成男女主人公的结合而采取的一切行动,钦佩她为承担行动后果在严刑威胁下的镇定和雄辩……总之,她不是爱情的主角,却是意志的主角,行动的主角,结果,统观全剧,在情感上与观众交融得最密切的,反而是这位爱情圈外的小丫环。
这种以红娘为最高代表的意志组合极为重要,因为这种意志组合引导了观众情感移注时的流转与合并。
由此可见,观众情感的卷入过程,是一个先由真实感知导入,又由意志行动引向深入的过程。
三 负面情感和复杂情感
有的戏剧,直接呈现在观众眼前的主要是负面的情感和意志,如莫里哀的喜剧《吝啬鬼》、《伪君子》、《贵人迷》,果戈理的《钦差大臣》,我国福建的高甲戏《连升三级》。对于这样的戏,观众的情感体验具有很大的特殊性。广大观众当然不会与台上的这些滑稽而丑恶的人物产生情感融合,而如果观众中也夹杂着真正的吝啬鬼、伪君子、贵人迷、骗子,也不会对舞台上的同类产生情感认同。这是因为,舞台上的这些形象是经过戏剧家严格处理的,处理到连真正的吝啬鬼们也会对之产生厌恶和嘲笑。戏剧家进行处理的武器,正是人类正常的情感和意志。因此,在这些丑恶而滑稽的形象身上,已沉积着戏剧家的情感和意志,而且体现了这种肯定性的情感和意志对否定性的情感和意志的战胜。
丑恶和滑稽,正是这种战胜的成果,恰如被戏剧家俘获的俘虏。俘虏本身可能还是恶的化身,但在他们身上却沉积着善战胜他们的力量。烈士是善的化身,但他们却被恶吞没了。从这个意义卜说,俘虏比烈士更能体现善的胜利。观众为什么在演出喜剧的剧场里笑得那样欢畅?因为他们站到了胜利者的方位上,从容地欣赏着自己精神上的俘虏。
对于滑稽而丑恶的主角,戏剧家们为了透彻地揭示他们的负面情感,也常常给他们设置一个不太弱的意志行动,让他们为了某种欲望而固执地追求。但是,他们的欲望和情感并不需要观众去进行体验,因而表现起来不必梳理清楚他们情感发展的每一个逻辑行程。法国哲学家柏格森曾经指出,喜剧作家往往要阻止观众与剧中人的情感接近。以《吝啬鬼》为例,爱钱如命的阿巴贡放高利贷害人,当他与贷款人见面时,竟发现站在面前的是自己的儿子,在这种情况下,戏剧家若按常理,一定会写到他的吝啬与父爱之间的内心冲突,让他痛苦地申诉自己已经这把年纪,全部吝啬还不是为了这个不肖之子……而这种申诉显然是合乎他当时的心理逻辑的。但莫里哀谨慎地回避了,故意作了极粗疏的处理,因为不回避就有可能引起观众与剧中人的情感接近,那就成了正剧了。观众的情感若与丑恶的主角接近,就会阻碍对正面情感的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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