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员首当其冲,其实别的艺术家都存在被观众适应的问题。适应,先造成舒适,后造成厌倦;越到后来,厌倦越甚。以适应观众为目标的艺术家们,也许正是经常在为自己种植着苦果。
然而,麻烦的问题在于:任何艺术家,总要与观众重复接触。因新奇而造成的一次性魅力,远不是艺术家所追求的目标。那么,究竟怎样才能使观众反复观看而不感厌倦呢?
依靠越来越复杂的情节显然是无效的。复杂情节常常可以使首次观看的观众保持兴趣,但是经不起重复观看。狄德罗说:
故事给人知道了以后,复杂的戏剧就失掉它的效果。
假使一部戏剧作品只公演一次而永不印行,那么我会对诗人说:你爱把它弄得多么复杂,就把它弄得多么复杂,你一定会激动人心,把它们摄住;但是假使你要人家诵读你的作品而且让它留传下去,那么你就必须把它简单化。(狄德罗:《论戏剧艺术》。)
狄德罗的道理浅显明白,令人信服。一般说来,艺术家是为了避免观众厌倦才采用复杂化情节的,但恰恰正是复杂化情节,导致了第二次观看的厌倦。
二 对比性心理程序
一出能够经得起重复观看的戏应该是这样的:它的情节并不复杂,却包藏着簸荡的心理轨迹,观众每看一次都要经受一次很强的心理体验。这就要求一出戏在简洁单纯之中包含一些互有差距和抵牾的心理机制,使得观众每次都要在心理上攀援一番,既不是弯弯曲曲的盘陀路,也不是一览无余的阳关道。
这样的作品中,包含着一种足以抗击观众心理厌倦的“免疫力”,那就是对比性的心理程序。为了清楚地阐释对比性心理程序,我们可以看看法国作家夏多布里昂对于这方面的高手莎士比亚的分析。夏多布里昂说:
一般人大概都能看出,莎士比亚大量地运用了对比。他喜欢把欢乐同忧伤并列,喜欢把娱乐和欢呼同出葬和哀号交织在一起。被请来参加朱丽叶婚礼的乐师正好赶来伴送她的灵柩;他们对这家人的丧事毫不在乎,竟开起很不得体的玩笑,谈些跟这场灾难最格格不入的事情;有谁能不从这里看出整个人生呢?有谁能不体会出这场情景的全部痛苦呢?又有谁不曾见过类似的场面呢?(夏多布里昂:《论莎士比亚》。)
要从对比性心理程序上说明问题,最好的例子莫过于英国作家德·昆西论述过的《麦克白》一剧中的敲门声了。麦克白和他的夫人谋杀邓肯王之后,突然传来的敲门声为什么会使观众一次次地感到庄严和畏惧?这就是对比性的心理程序在起作用。这敲门声与他们的谋杀没有直接关系,也构不成对他们的直接威胁,因为并不是在敲他们所在屋子的门,但给予观众的心理效果却极为强烈。德·昆西思索了许多年之后得出了自己的结论,认为杀人这场戏原是让观众真切地感受人类魔性的,莎士比亚成功地向观众展示了一个与正常理性、日常世界相隔绝的心理天地,观众看这场戏的时候,所受到的是单向的魔性的心理感受;敲门声传来,使观众猛然意识到日常生活的存在,正常理性的存在,因而陡然产生了人性体验和魔性体验的强烈对比。德·昆西在他那篇著名论文《论〈麦克白〉剧中的敲门声》中,详细地分析了观众在观看这场戏时曲折的心理历程,还以自己的切身经验说明,对这种对比性心理程序的领受和体验,观众即便是一次次、一年年地重复观看,也是不会产生厌倦的。
雨果把莎士比亚剧作中的这种对比性心理程序阐释得非常透彻。他说:“整体由对立面构成。莎士比亚倾其力于对偶之中。”在莎士比亚的剧作中,有“明暗交织的光辉”,“喜剧在眼泪中发光,呜咽从笑声里产生”。“莎士比亚的对称,是一种普遍的对称;无时不有,无处不有;这是一种普遍存在的对照,生与死、冷与热、公正与偏倚、天使与魔鬼、天与地、花与雷电、音乐与和声、灵与肉、伟大与渺小、大洋与狭隘、浪花与涎沫、风暴与口哨、自我与非我、客观与主观、怪事与奇迹、典型与怪物、灵魂与阴影。正是以这种现存的不明显的冲突、这种永无止境的反复、这种永远存在的正反、这种最为基本的对照、这种永恒而普遍的矛盾,伦勃朗构成他的明暗、比拉奈斯构成他的曲线。”(雨果:《莎士比亚论》。)这种对比性组合,都会变成对比性的心理程序,效果与《麦克白》中的敲门声相类似。
瑞士剧作家迪伦马特在安排对比性的心理程序方面又达到了一个新的水平。他常常运用与现实的正常轨道相脱离、相逆转的办法,“在佯谬中再现现实”。(参见叶廷芳:《西方现代艺术的探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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