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尽量不要使自己变成器物。这比成为器物的奴隶更为严重,其实也更为普遍。这种异化过程,在开始的时候还很难自觉。当你在某一职业、头衔、角色上粘住了,僵化了,风化了,那就要当心。因为异化过程已经开始,与君子的活体渐行渐远。班固在《汉书》中说“君子直而不挺”(《汉书·盖宽饶传》)。我几次读到,都会为那个“挺”字哑然失笑。君子需要正直,当然不错,但再往前走一步,“挺”了,那就带有了刻意表演的成分。一直“挺”下去,就渐渐从有机体变成了无机体,最后变成了一种造型和雕塑。造型和雕塑是“器”,不是人。
由此我产生了一个有趣的联想。当今中国文化传媒界一直有一批数量不小的“大批判孑遗”,人称“伪斗士”,老是在整人毁人、造谣诽谤、诬陷无辜。我知道他们中有不少人早就想收手不干,而且越来越产生了法律上的担忧,但他们还是“挺”在那里。为什么?为的是想成为新时代的“匕首、投枪、迫击炮”。他们不明白的是,那些都是“器”,而且大多是“凶器”。
无论是不做器物的奴隶,还是不做器物本身,有一个最简单的防身术,那就是坚持做一个平常人,一个有体温、有弹性、不极端、不作态的平常人。这又与前面所说的“君子中庸”联系在一起了,可谓:君子因中庸而不器。
有人说,君子之道(14)也是“知耻之道”。因为,君子是最有耻感的人,而小人则没有耻感。
为此,也有人把中国的“耻感文化”与西方的“罪感文化”作对比,觉得“耻感文化”更倚重于个人的内心自觉,更有人格意义。
不错,孔子在《论语·子路》里说过,君子,包括“士”,必须“行己有耻”。也就是时时要以羞耻感对自己的行为进行“道义底线”上的反省和警惕。但我们在分寸上应该懂得,孔子在这里所说的“耻”,与我们现在所说的“可耻”、“无耻”相比,范围要宽泛得多。例如,看到自己没有做好的地方,也叫“有耻”。
耻的问题,孟子讲得最深入。首先要介绍一句他的近似于绕口令的话:
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
《孟子·尽心上》
前半句很明确,也容易记,但后半句在讲什么?我想用现代口语做一个游戏性的解释。
这后半句的大意是:
为无耻感到羞耻,那就不再耻了。
当然,我的这种阐释与许多古注都不一样,这不要紧,我只在乎文字直觉。孟子的言语常有一种故意的“拗劲”,力之所至,打到了我。我在《中国文脉》一书中把他的文学地位排到了孔子之前,即与此有关。
孟子用一个缠转的短句表明,耻不耻的问题是人们心间的一个漩涡,幽暗而又易变,必须由自己清晰把握,拔出漩涡。
接着我们来读读孟子的另一番“耻论”:
耻之于人大矣。为机变之巧者,无所用耻焉。不耻不若人,何若人有。
《孟子·尽心上》
我的意译是:
羞耻,对人来说是大事。玩弄机谋的人不会羞耻,因为用不上。他们比不上别人,却不羞耻,那又怎么会赶上别人。
这就在羞耻的问题上引出了小人,而且说到了小人没有羞耻感的原因。
由此,也就从反面触及了正面,让人可以推断出君子的耻感文化。至少有三条:
一、以羞耻感陪伴人生,把它当作大事;
二、以羞耻感防范暗事,例如玩弄机谋;
三、以羞耻感作为动力,由此赶上别人。
孟子的论述,从最终底线上对君子之道(14)进行了“反向包抄”。立足人性敏感处,由负而正,守护住了儒家道义的心理边界。
你看,他又说了:“羞恶之心,义之端也。”(《孟子·公孙丑上》)这就把羞耻当作了道义的起点。把起点设在对立面,在理论上,既奇峭,又高明。
如此说来,耻,成了一个镜面。由于它的往返观照,君子之道(14)就会更自知、更自守。敢于接受这个镜面,是一种勇敢。
知耻近乎勇。
《礼记·中庸》
知耻,是放弃掩盖,放弃麻木,虽还未改,已靠近勇敢。如果由此再进一步,那就是勇敢的完成状态。
以上所说的羞耻感,都涉及道义大事,符合“耻之于人大矣”的原则。但是,在实际生活中,人们常常不分大小高低,在不该羞耻处感到羞耻,在应该羞耻处却漠然无羞。
因此,并不是一切羞耻感都属于君子。君子恰恰应该帮人们分清,什么该羞耻,什么不该羞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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