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将在国际会议上宣读,这个国际会议仿佛应该在美国开,他就必须到美国去了。尽管他只是掩人耳目地到了兰州几天,但既然说是去了美国,总要让论文得个奖吧。既然得奖干脆就得个金奖,好在祖母临死时留下了一个小金片。这终究有很多的漏洞,于是又不得不赶紧伪造一些中国教授联名推荐他的书信。推荐的目标当然高一点好,于是便扯到了“德国的”诺贝尔奖……
我在读这个事件的报道时,居然也一步步为这位当事人着急,而且越到后来越着急,生怕他出现漏洞。这种情景,就像早年看电影《豺狼的日子》。电影里,一个秘密军成员试图谋杀戴高乐将军,我们当然不会赞成这种谋杀。但是,随着电影情节的展开,故事情景的逼近,我们的立场渐渐产生挪移,最后竟为杀手担惊受怕,替他捏一把汗,直到他最后在关键时刻被捕,还在心中惋惜不迭。这种过程,其实是被电影艺术家“蛊惑”之后的“中邪”,完全进入了对方的行为逻辑,只得步步向前走。
如果这位技工最早的吹嘘一开始就受到怀疑,受到询问,那么,后来什么事也不会有。但是,他受到的是人们大喜过望的称赞。需要,而且是迫切的社会需要,集中成一种热切的眼光和信任,把他包围起来了。
领导的接见、记者的采访、报纸的传扬,已经使他有口难辩。他或许也曾低声解释,周围的人全认为这是成功者的谦虚。“什么,他居然说自己什么也不是?”记者们深深地感动了,称赞他是“大音希声”。
问题还不仅仅是领导和记者。他的家人,含辛茹苦地盼望了他那么多年,此刻终于有了一点宽慰的笑脸。他的同学,都不太成功,现在都在为有他这么一个同窗而高兴……他用一句假话点燃了一种广泛的社会需要,烈火已燃遍四周,他已无力扑灭了。
剩下能做的事情,是一条黑道走到底。明知总会揭穿,且让这种事情发生得晚一点。这是一个怯弱者的选择,而不是像报道所写的那样,属于“胆大妄为”。
他凭着极有限的知识,想象着一个科技成功者可能遇到的事情,然后笨拙地一一效仿。一效仿就出现了漏洞,他只得立即想出新的谎言去堵漏。新谎言的漏洞更大,于是再去编造更新的谎言……这简直是一种没有丝毫喘息机会的苦役,就像驮着越来越重的石块,在攀援峭壁悬崖。
这里出现了一个谎言的膨胀公式:谎言只能在滚动中完成自己的“圆满”。但是越滚动,它的着力面就越大,体积膨胀也越快,膨胀了的体积需要有更大的体积来覆盖表面。因此,必然以几何级数疯狂扩张。这一切,就像是在滚雪球。
特定的社会需要,是谎言滚动的“势”,是扩充体积的积雪,是顺坡下溜的速度。
我仔细地分析了这个事件的始末,发现谎言构建起来之后,这个人没有乘机做什么坏事,谋什么财物。相反,倒是为补漏,花费了不少冤枉钱。他的经济情况,一直很差。直到谎言被揭穿,他仍然生活在贫寒之中。
揭穿之后很多报刊抨击他,嘲笑他,但我认为这些报刊不应如此轻松。当年一有风声就把他推上危险高坡的,还不是报刊?报刊对他,应有巨大的亏欠。
我想,天底下最劳累的事情之一,就是编造谎言、补圆谎言。因此谎言揭穿,对他们是一种解脱。从报道看,江西这位当事人终于败露的时候,他正在外地,当地领导紧急传唤他回来。
在一间会议室,他刚进门,领导就问了一句:“你到过美国吗?”他连停顿也没有,立即急不可待地说:“假的,我全是假的!”然后和盘托出。
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全身放松地坐了一会儿,终于慢慢地站立起来。
我猜,他当时心中想的一定是:好了,这次可怕的“热处理”,总算完工了。
街道已经不是昨日的模样,他摇摇晃晃,回家了。
看得出来,我对这一事件的关注重点,不在那个技工,而在一个谎言的膨胀过程。膨胀过程隐含着几重普遍逻辑,在现实生活中处处出现。
可以说,每一个伪君子都经历过类似滚雪球的过程。雪球越滚越大,开始是他们在玩雪球,后来是雪球在玩他们。当他们卑微的身影再也控制不住那一个个庞大无比的雪球,当滚动的山势和坡度完全无法改变,他们也就被雪球碾扁了。或者说得诗意一点,他们一一变成了雪人,与雪球混成一体。一眼望去,再也见不到一个活生生的人,只剩得一片惨白,天寒地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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