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的这种胸怀,是宣讲性的,又是建设性的,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还在建设。
他的有些感受,是讲课前刚刚才获得的。譬如他此刻又流泪了,是为自己没有原谅一位老友而后悔。老友曾让自己伤心,但现在老友死了,死前曾多次要求和解,均遭自己拒绝。现在莫里一回想,无声地哭泣起来,泪水流过面颊,淌到了嘴唇。但他立即又意识到,应该原谅别人,也应该原谅自己,至少在今天,不能让自己在后悔中不可自拔。人生,应该沉得进去,拔得出来。
这是一种身心的自我洗涤,洗去一切原先自认为合理却不符合关爱他人、奉献社会的大原则的各种污浊,哪怕这种污浊隐藏在最后一道人生缝隙里。他把自己当作了课堂上的标本,边洗涤、边解剖、边讲解,最后的感受就是最后一课,作为教师,他明白放弃最后一课意味着什么。
由此想到天下一切教师,他们在专业教育上的最后一课都有案可查,而在人生课程上,最后一课一定也会推延到弥留之际。可惜那时他们找不到学生了,缥缈的教室里空无一人。最重要的话语还没有吐出,就听到了下课铃声。
毕竟莫里厉害,他不相信一个教师张罗不出一个课堂,哪怕已到了奄奄一息的时分。果然他张罗起来了,允许电视镜头拍下自己的衰容,然后终于招来学生,最后,他知道,这门课程的听讲者将会遍布各地。
一天,他对米奇说,他已经拟定自己墓碑的碑文。碑文是:一个终身的教师。
十分收敛,又毫不谦虚。他以最后的课程,表明了这一头衔的重量。
现在,他已在这个碑文下休息,却把课堂留下了。
课堂越变越大,眼看已经延伸到我们中国来了。我写这篇文章,是站在课堂门口,先向中国的听课者们招呼几声。
课,每人自己慢慢去听。
(本文是为《相约星期二》中文版写的序。本书出版后大为畅销,很快成为“全国十年来最畅销的十本书”之一。在那十本书中,我已占了三本,有了它,就被广泛报道为“十本书中一人独占四本”。其实这一本不应该算在我的名下,我只是写了这篇序言。)
说明:
本辑汇集了我平日所写的几十篇短文。选择的标准,是呼应全书的主旨,着眼于君子人格的构建。
其中某些短文,摘录自以前的一些演讲和文章,可能在什么地方发表过。因此,我在选择时多了一条标准,那就是不能与《秋雨合集》中的其他文章重叠。如有重叠,随即删去。这是因为,本辑归属于《君子之道(57)》,《君子之道(57)》归属于《秋雨合集》。一整套书就像一个大家庭,应该各得其所,相互守望,不可缠绕。
就《君子之道(57)》这本书而言,读者在前面穿越了那么多在春秋战国时代就种下的大树,那么,到这里,放松一下,看看这些摇曳的灌木。这是一种调剂,也是一种补充。
消失
你一定要走吗,失望的旅人?
你说,这里锐眼太多,亢奋太多,夜话太多,怪笑太多,让你浑身感到不安全。
你说,你要找一个夜风静静,鼾声轻轻,表情土拙,善意弥漫的所在。
我说,别急,留一阵子吧。留下看看,看夜风能否吹熄夜话,土拙能否磨钝锐眼,鼾声能否盖过怪笑,善意能否控制亢奋?
我说,也许能。
你说,也许能,但自己已经没有这般时间和耐心。
没有马,但你的披风飘起来了,你走得很快。
直到你走得很远,我还在低声嘀咕:你一定要走吗,失望的旅人?
你说,已经等了很久,等不到善意了。你不愿意诅咒,不愿意咆哮,不愿意随俗,只想消失。
其实,我也多次想过消失。消失是容易的,也是必然的。
像城头飘过的歌,像树上栖存的鸟,我们迟早都会消失。
想到消失,一切坐标回归空白,一切言词全都褪色,一切关系弦断琴毁……
但是,也有一种可能,在消失中留下一个实验性的游戏。那就是,试着整理出一个小小的窝棚,藏下我们的愿望。过些天,或过些年,有牧民来访,或有路人推门。他们可能在里边看到什么,听到什么。然后,口口相传,曲折传递,生生不息。
是梅里美吧,还是与他同时的一个欧洲流浪作家,记不清了,在旅行笔记里留下一段经历。
总是瘦马、披风,总是在黄昏时分到达一个村庄,总是问了三家农舍后到第四家才勉强同意留宿。吃了一顿以马铃薯为主的晚餐后刚刚躺下,就听到村子里奇怪的声音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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