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之道(58)

2025-10-10 评论

似乎有人用竹竿从墙外打落一家院子里的果子,农妇在喝阻。又有人爬窗行窃被抓,居然与主人在对骂。安静了片刻,又听到急切的脚步声,一个在逃,一个在追……

流浪作家感到惊讶的是,始终没有一家推门出来,帮助受害者抓贼。因为在他听来,那些窃贼并非什么外来大盗,而只是一些本地小流氓而已。

他长时间地竖着耳朵,想听到一点点除了窃贼和被窃者之外的声音,哪怕是几声咳嗽也好,但全村一片寂静。

他终于想自己出门,做点什么。但刚要推门却被一个手掌按住,壮实的房东轻声而严厉地说:“你不要害我。你一出去,明天他们就来偷我家了!”

三年后,流浪作家又一次路过了这个村庄。仍然是瘦马、披风,仍然是黄昏、农舍。但他很快就发现,所有农舍的门都开着,里边空空荡荡。

他急步行走,想找个什么人问问,但走了两圈杳无人影。他害怕了,牵着瘦马快速离开,投入暮色中的荒原。

村庄废弃了,或者说毁灭了。

我也算是一个走遍世界的资深旅行者,因此可以代表一切旅行者表述一个感想:任何地方的兴衰玄机,早被我们看在眼里了。不必调查,不必久留,只须几天,甚至一晚,就有某种预感。

那个流浪作家的所见所闻,只局限于一个村庄。其实放大了看,一个城市,一个地区,一个民族,也同样如此。

我在托莱多(Toledo)的一所老屋里读到过一些档案。陈旧的纸页记录了一座城市,在中世纪曾经有四十多万人被宗教裁决所作为“异教徒”处决,定罪的全部根据,是告密、揭发、诬陷、造谣、起哄。

执行死刑那天,全城狂欢。揭发者和告密者戴着面套,作为英雄走在游行队伍最前面。批判者也就是起哄者不戴面套,道貌岸然地紧随其后。再后面是即将处死的被害者,全城百姓笑闹着向他们丢掷石块和垃圾。实证意识、怀疑精神、同情心理,一丝无存。甚至,连下次会不会轮到自己的担忧,也一点看不出来。大家都在“驱魔亢奋”中,表演着自己的纯净和高超。

因此,告密、揭发、诬陷、造谣、反咬、上纲、批判、起哄,成了多数人的主流职业。把一个疑点扩大成滔天大罪的程序,也操作得非常娴熟。把邻居亲族告发成天生魔鬼的步骤,已演练得不动声色。除了虐杀,就是狂欢,除了狂欢,就是虐杀,几乎成了当时全民的共同心理法则。

虐杀和狂欢的高潮终于过去,共同的心理法则却沉淀下来,渗透到每条街道、每个农舍之中。于是,城市和村庄以另一种方式走向毁灭。

因此,我一直认为,对城市和村庄带来最大灾祸的,未必是土匪、窃贼和灾荒,而更有可能是告密、诬陷、造谣和起哄。

由于正反例子看得太多,我敢于说这样一段话:宁肯容忍社会上存在一些流氓、贪官和窃贼,也绝不容忍全民性的告密、诬陷、造谣和起哄。

存灭之理,兴亡之道,常被大家误读了。

森严的历史天域中,有烈日,有黑云,也有清风,有月色。

历史的暴虐程度,其实远远超过我们的想象。一场场战争的残酷性,显然已经被轻描淡写。“毁城三座”、“灭杀行军途中一切活物”、“必使此国永久荒芜”的事端,时有发生。而且,规模越来越大,行动越来越快,心肠越来越硬。

所谓“一代霸主”,主要是比残酷,比那种以庞大的军力所制造的残酷。尽管,他们都会打出很多堂皇的旗号。有人想替代他们,超越他们,也是在残酷上做足文章。这个势头很难遏止,因为此处的逻辑是输赢,是胜败,是荣辱,是王寇,根本没有慈善的地位。

杜甫的劝说那么无奈:“杀人亦有限,立国自有疆。”因为他天天看到的,是无限的杀戮,无穷的掳掠。

然而正在这时,一些看似不重要的人物出现了。他们凭着被一代霸主看重的才干,取得了某些信任,某种职位。然后,以谋略为借口,提出了控制残酷的原则。他们很多失败了,身首异处,血迹斑斑;但是,偶尔又成功了。

那个月色朦胧的夜晚,一位谋士走出营帐,抬头观看月色。他刚才的两个建议已被采纳:昨天的三万俘虏免杀,明天的一场恶战取消。

只有月亮知道,世间一大批生灵得以延续。这些生灵中,或许有我们的血缘祖辈。

但是,我们的历史书籍却永远漠视这番月色。它们只愿记录昨天的绝招、今天的攻伐、明天的斩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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