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之道(59)

2025-10-10 评论

这个故事,是很多年前从一本外国杂志中看到的。我在各地讲授文学艺术的时候,总会频频提及。

一个偏远的农村突然通了火车,村民们好奇地看着一趟趟列车飞驰而过。有一个小孩特别热情,每天火车来的时候都站在高处向车上的乘客挥手致意,可惜没有一个乘客注意到他。他挥了几天手终于满腹狐疑:是我们的村庄太丑陋?还是我长得太难看?或是我的手势错了?站的地位不对?天真的孩子郁郁寡欢,居然因此而生病。生了病还强打精神继续挥手,这使他的父母十分担心。

他的父亲是一个老实的农民,决定到遥远的城镇去问药求医。一连问了好几家医院,所有的医生都纷纷摇头。这位农民夜宿在一个小旅馆里,一声声长吁短叹吵醒了同室的一位旅客。农民把孩子的病由告诉了他,这位旅客呵呵一笑又重新睡去。

第二天农民醒来时那位旅客已经不在,他在无可奈何中凄然回村。刚到村口就见到兴奋万状的妻子,妻子告诉他,孩子的病已经好了。今天早上第一班火车通过时,有一个男人把半个身子伸出窗外,拼命地向我们孩子招手。孩子跟着火车追了一程,回来时已经霍然而愈。

这位陌生旅客的身影几年来在我心中一直晃动,我想,作家就应该做他这样的人。能够被别人的苦难猛然惊醒,惊醒后也不作廉价的劝慰,居然能呵呵一笑安然睡去。睡着了又没有忘记责任,第二天赶了头班车就去行动。他没有到孩子跟前去讲太多的道理,只是代表着所有的乘客拼命挥手,把温暖的人性交还给了一个家庭。

孩子的挥手本是游戏,旅客的挥手是参与游戏。我说,用游戏治愈心理疾病,这便是我们文学艺术的职业使命。

大善毋须理由。

如果为善寻找理由,寻找到最后一定会冥想出一种能够下达行善命令、统计行善记录、执掌行善回报的神灵。许多普通信徒就是这样来看佛教的。“举头三尺有神明”,总觉得神的眼睛处处在盯着自己,于是检点行止,以求在神殿的档案页上增加一些正面履历,使后辈和下世获益。这也就成了他们行善的直接理由。这种想法在历来的善恶争逐中起到过良好的作用,但与佛教的本义却相去甚远。

佛教并不热心编制神话故事,它的行为主体是人而不是神,这正是它在宗教领域里显得特别成熟的地方。行善就行善,这是一种现实的世间行为;慈悲就慈悲,这是一种本然的人间情怀。

佛教不讲行善的具体原因,却讲整体原因。这种整体原因,也就是所谓“缘起”。宇宙万象,世间百态,都是一种“因缘和合”,任何兴衰生灭,总是隐伏着远远近近的逻辑和原因。

因此,我们的每个行为都与整体世间有关了。做一件善事就为世间积贮一种力,做一件恶事也为世间积贮一种力,这在佛教中被称为“业力”。种种业力组合成世间的走向,而最佳的走向是整个生命环境的改善和圆满。这也就成了人们行善的整体原因。

既然行善是为了改善世间的生命环境,那么善中之善就是设身处地、将心比心地去救护生态,救护生命,即所谓“护生”。

至此,佛教显现出一种惊人的恢宏。不为小缘只为大缘,不为自我只为整体,不为生计只为生态,善良得盖天涵地,慈悲得莽莽苍苍,被佛学大师准确地名之为“无缘大慈,同体大悲”。

由此我想,人类在精神上是有过大构建、大作为的,后代的局部迷失,是一种倒退。

精神无形无质,没有构建极易流散。精神构建又不能成为社会事功的暂时附从,而应该是一座独立的圣殿。只有在这样的圣殿中,善良才能保持自己生生不息、历久弥新的地位。

人人都有善的天性,处处都有仁心德行,但是如果没有精神构建,这一切就会像荒山中的香花、污淖中的嘉禾,不成气候,难于收获。连它们自己,也无法确认自己的价值。

因此,善良的人们或迟或早总会对精神构建产生某种企盼。即便他们未必皈依哪种宗教,耳边也会有晨钟暮鼓天天鸣响。

同样是二十岁,你们在各方面都比我优越。只有一点我比你们优越,而且你们很难追赶。那就是,灾难使我对善良特别敏感。

例如,我在极度饥饿中向周围的朋友求借饭票,伸手接取的时候会迅捷地注意一下对方的眼神。我能辨识得出,眼神角落哪怕一丝的勉强。

于是,我也就早早地明白了善良的本体和边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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