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上回到地下,道德能够广泛传播,还由于人心。人心之中埋有固有之善,往往缺少召集。就像我们经常在自然灾害的现场看到的那样,一旦面对伤残对象,许多素昧平生的人会立即同时伸出援手。这才发现,人与人之间的道德居所并不遥远,而是非常邻近。那又要让人想起孔子的名言了:
德不孤,必有邻。
《论语·里仁》
在这一点上,孔子是“道德乐观主义者”。他相信普遍人性,随之相信天下君子不会孤独。他把《尚书》所说的“动天”,与“动心”连在一起了,又把“动心”看作是一种密集的集体现象。
孔子的这个说法非常温暖,使很多弘德行善的君子即使一时感到孤独,也会保持信心。他们渐渐明白,即使是荒僻的村舍,即使是陌生的街市,都可能是道德载体。
一时孤独了,一定别有原因,而不能归因于自己对道德的承担。道德不会孤独,那么,承担者也不会孤独。
老子与孔子不同,并不是“道德乐观主义者”,而且也不希望真正有德之人过于自得(“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但是,即便是他,也认为不断地积累道德就能无往不胜。他说:
重积德则无不克。
《老子》五十九章
墨家不喜欢儒家宣讲道德的方式,但在实践行为上,却是树立了令人感动的大德形象。他们的“德风”,往往以群体性的侠义壮举来传扬,令人振奋。
总之,积极传扬仁义大德,是中国文化对于君子品行的一个重要共识。
这句话,浅显易懂,传播广泛,已成为中国民间判别君子的一个通俗标准。当然,这个通俗标准并不浅显。
话是孔子说的,整句如下:
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
《论语·颜渊》
“美”的概念,在古代常常与“善”交融在一起,很难明晰分开。到了孔子的时代,已经有“尽善尽美”的说法,这就意味着“美”已经可以与“善”并立,具有某种独立性了。但是,孔子在这句话中,为“美”设定的对立面是“恶”而不是“丑”,因此“美”在这里又与“善”近义,大致是“好事”的意思。
“成人之美”,也就是促成别人的好事。这里的“人”,并不仅仅是指家人、友人、认识的人,而是范围极大,广阔无边。
孟子在《公孙丑》中所说的“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以及后来唐代《贞观政要》中所说的“君子扬人之善,小人讦人之恶”,等等,都让人联想到孔子“成人之美”的说法。而且这些说法确实也可以看成是“同义联璧”。但是细细辨析,这里的“美”和“善”还是有区别的。
例如救穷、赈灾、治病、抢险,只能说是“与人为善”,而不便说是“成人之美”。“成人之美”更多的是指促成良缘、介绍益友、消解误会、帮助合作等等。总之,“成人之美”偏重于锦上添花的正面建设,而且具有一定的形式享受。
这里也体现了“君子”与“好人”的微妙差别。“好人”必然会“与人为善”,但“君子”除了“与人为善”之外,还会“成人之美”。在灾难面前,“君子”与“好人”做着同样的事,但在无灾的日子里,“君子”更会寻找正面意义的形式享受。为此,他们比“好人”似乎更高雅一点。
接下来,还应该辨析一下这个命题的对立面:成人之恶。
“成人之恶”的“成”有三种可能——
第一种可能,恶已开始,帮其完成。例如,为殴人者提供木棍,为造谣者圆了谎言。
第二种可能,恶未开始,从头酿成。例如,怂恿少年吸毒,挑拨夫妻反目。
第三种可能,攻善为恶,伪造而成。这主要是指用谣言、诽谤等手法玷污他人,造成一个传说中的“恶人”。
三个“成”,哪一个是“成人之恶”中的“成”?我觉得,都是。与这三个“成”字相对应,那个“人”字也就有了三种含义。如前所述,为“半恶之人”、“被恶之人”、“非恶之人”,结果,都成了“恶人”。因此“成人之恶”是一项多方位的负面社会工程。
如此仔细地辨析了“成人之恶”,那么,我们也就能进一步对“成人之美”理解得更深入一点了。
“成人之美”也是一项多方位的社会工程,只不过都是正面的。大体上也分为三种可能——
一、使未成之美尽量完成;
二、使未起之美开始起步;
三、化非美为美,也就让对方由污淖攀上堤岸。
“成人之美”和“与人为善”,都具有明显的“给予”主动,都体现为一种带有大丈夫气质的积极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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