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绰号“褐色轰炸机”(Brown Bomber)的重量级拳王乔·路易斯(Joe Louis),从1937年到1949年,独霸拳坛十二年。他临退出江湖前,到台湾做过一次表演赛,美中不足的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竟然没有可堪一击的对手能配他一战,他在台上,表情只是一片索寞。一个不自量力的美国军官颇有拳名,上台跟乔·路易斯比画,可是拳未伸出,人已被撂倒,乔·路易斯表情继续索寞——他索寞,因为在这个岛上,没有真正可堪一击的“敌人”。乔·路易斯来时,我正念中学,看到报上对他的描写,我茫然一直难忘;可是多年以后,当我在文坛上独霸之余,我想到乔·路易斯,却又恍然若有所悟。乔·路易斯在美国,有一次与朋友们外出,途遇有眼不识泰山的小子们寻衅,小子们打过来,朋友们打过去,但是大家交手,乔·路易斯本人,只是闪躲而已。朋友们大叫老乔你怎么不打,乔·路易斯说:“我这一拳多值钱啊!怎么可以用来打这些小子们。”乔·路易斯说这话的时候,也可想到他的索寞——上台的“敌人”固然不堪一击;台下的小子们,他也不屑一揍啊!我在台湾文海称雄,有一点对乔·路易斯自愧不如的是,我有时要在对方太不入流的时候,为了开道过路,也会挥拳施教,“打这些小子们”。并且,总是擒贼擒王,是狗就找主人,是和尚就找庙。做主人的、做庙的,别想藏在身后,我一定把他们揪出来打。有人问,你李敖不是也说过“我不该向那些时代渣滓们消耗我的精力”吗?为什么你还一再做这样的事?我的答复是狗咬着你不放,你怎么办?只有先把狗弄开再说。就像孙悟空对上二郎神,孙悟空跟二郎神打好了,可是二郎神带了一条狗,先放狗来咬他,怎么办?总得先解决狗的问题才行啊!可是解决狗的问题又不够,最后只好打成一团了。1991年,潘君密(大风)写《美丑与得失》,就有这样两段:“昨(4月17日)晚看了美国国家电视台(ABC)采访新近自大陆逃出的暴乱分子柴玲女士的节目后,使我立即想到……李敖先生的名言:‘我的一切努力,都随着台湾的微不足道而小化了!’同样道理,柴玲之所以受到美国传播媒体的重视与利用,正说明了中国在国际上的分量;套李敖说的话,那就是:‘柴玲的一切,都因为中国的强大而大化了!’李敖反国民党,著作等身,英勇盖世,积三十年之努力,竟不如柴玲小姐拿着小扩音器面对洋记者一夜之间的哭哭叫叫。其间道理是很明显的:那就是李先生选错了对象,好比唐·吉诃德去斗风车;而柴女士风云际会,正好当了中、美两强政争中的一个码子,所以一夜成名。台湾太渺小,小得死活都没人理;中国太伟大,大得掉一根毫毛都被人拾起来当活宝,这一点对搞反对的人而言,是非常之重要!尤其对柴玲而言,更应该对她所反对的强大的祖国,深怀感激。”柴玲到外国后,写信给我、打电话给我,我也以在大陆、台湾的努力与收获悬殊为言。……(编者略)台湾太小了!国民党太小了!
虽然如此,我仍旧自勉一段话:“当它变得什么也不是,你跟它同在一起,你也变得什么也不是。你不必对陨石做什么,如果你不与陨石同碎,你还是做你自己的世界性普遍性、永恒性、生命性的工作吧。”这就是我一生的计划,也是我余生的方向。我一生的计划是整理所有的人类的观念与行为,做出结论。人类的观念与行为种类太多了、太复杂了,我想一个个归纳出细目,然后把一个个细目理清、研究、解释、结论,找出来龙去脉。这不像是一个人做得了做得好的大工作,可是我却一个人完成它。这是我一生留给人类留给中国人的最大礼物,因为自有人类有中国人以来,还没有过一个人,能够穷一生之力,专心整理所有的人类的观念与行为的每一问题。人类的观念与行为经过这样的一番大清算,会变得清楚、清醒,对前途有大帮助,也许有人说:“你做的,好像是最后审判?”其实不一样,最后审判是人类的愚昧已经大功告成、已经无可挽回,只是最后由上帝判决而已。我做的,却是一种期中结账。结账以后,人类变得清楚、清醒,可以调整未来的做法和方向。所以我做的,跟上帝做的不一样,我们只是分工合作。上帝从最初造人类开场、到最后审判落幕,他只管首尾两头;而我却管中间,要清清场,检讨一下上半场的一切。所以,上帝最后可以审判我,但在最后没到以前,我要检讨一切,包括上帝先生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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