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敖快意恩仇录(134)

2025-10-10 评论

我跟柯、简二位又说:在国民党大员中,余先生是很有代表性的。他毕业于中央大学,又留学英国,1947年出版的《中国名将录》里说他是“年轻、英俊,和富有政治家风度的人物”。他少年得志,官拜中将,在我们家乡任东北行辕政治部主任兼东北保安长官司令部政治部主任,可说是一表人才。但他暗投在国民党的大洪炉里,他就无法不和国民党一样,国民党祸国,他有份;国民党丢掉大陆,他有份;国民党办报害人,他有份。他的身世,真令我有“卿本佳人,奈何从贼”之感,我真为他可惜。请你们二位转告余先生。

柯、简二位面有难色,我笑着说,在《中国时报》的畸形权力结构下,我真怀疑你们敢把我的话转告余先生多少,但是余先生不明真相,他又何从知道他错在哪里呢?

今天凌晨4点就醒来了,我躺在床上,对自己说:我跟余纪忠交情一回,还是由我亲自写封信给他吧!于是我就决定写下这封信。我把对柯、简二位谈话的内容写得更精确一点、仔细一点,就是上面这些话了。

去年1月30日,我发表《给黄少谷先生的又一公开信》(收在“李敖千秋评论丛书”第十九册),最后说:

……回想半个世纪前,新闻界没有封杀你,因为你可以办报,“军阀”允许任何人办报,可是在“大有为政府”的今天,反倒不能办报了;又回想半个世纪前,司法界没有被这样污染,国民党员罗文斡遭到政治迫害,“军阀”允许司法方面不配合,可是在“黄少谷主持‘司法院’”的今天,司法方面的“言之痛心”,反倒愈来愈重了!我们怎么了?我们到底怎么了?我们的新闻界和司法界,半个世纪来,是不是开倒车了?

问题已不在开不开倒车,问题在即使开倒车,还能开多久?少谷先生,你八十岁开外了,你和你的同党尽管不知今日何日、今夕何夕,但是你们的子孙应该知道,我真不愿用“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的老套来劝你们,但是“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的因果铁律,究竟还不是你们这些祸国殃民的老人所能推倒的,你们总该避免殃及子孙吧?

如今,在倒车日甚声中,我们本该不要再结怨的人,却又周而复始,又来结怨,并且“殃及子孙”,是由先生的第二代出面,参加斗臭我了,我真觉得意不能平。回想十八年前,我到法院告先生,国民党法院为了开脱先生,竟推翻文明国家法例、推翻自己二十二年院字第1143号解释例,说先生是发行人,所以无罪;如今我告先生第二代,自知结果如何。先生当然知道我绝非笨到妄想在此时此地法律上还我公道之人,先生当然知道我不过在留下历史记录与时代罪证。先生又何苦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地与我结怨,以为子孙之余殃?我真对先生之不智,为之叹息。国民党的悲剧性格有多重,其中之一就是自大狂,总是高估了自己,错估了敌人。在大陆错估了共产党,所以到了台湾;在台湾又把我们看扁,所以好像总把我们吃定。其实如日中天的汉武帝,都吃定不了司马迁,而被司马迁遗臭万年;何况是日暮途穷的国民党?当然国民党不怕历史、不怕异己,但对为子孙余殃,总有所怕。陶百川日日大声疾呼请种善因以留善果,但他自己却举家放洋以为趋避,其内心之明智与恐惧,可知矣!我今天做法律游戏,告先生的第二代,官司事小,象征事大。即我们这些国民党统治下的受难者,决心有同第一代斗争后又同第二代斗争的准备,结怨相报固然令人不快,但是只要国民党执迷不悟、欺人太甚,我们又有什么选择?遗憾的是,对我个人说来,我真的“不愿与余先生结怨,因为余先生毕竟是国民党大员中最能欣赏我的人”。但事实演变,先生人在江湖,竟前后四次,以不公正对我,甚至有甚于《联合报》,纵有旧交余情,亦云寒矣!我遗憾要以先生父女为斗争选择之一,一如先生父女选择跟我过不去。我真的感觉到,在政治壁垒的对峙下,甚至仅存的最后一叶都要飘零以去,在火光中、在爆破里,为时代的无情,留下悲怆的见证。我本想尽量抑制自己,留下一个例外,但先生逼得我没有选择,我只好备述原委,以供先生反省之资。这是我给先生第一信也是最后一信,长与先生,生死辞矣!

这封信是1984年2月5日清早写的。写好后,我拿给黄怡看。深知余纪忠的黄怡说:“要这么麻烦吗?以余先生那么聪明,我去跟他说就好了。”果然黄怡越过“柯、简二位”,开辟第二管道,见了余纪忠,余纪忠照我开的条件,道歉赔款了事。为了给余纪忠面子,我请黄怡带去三幅不错的画,半开玩笑请黄怡转告:“余先生别以为自己吃了亏,如不喜欢这三幅画,可卖给蔡辰男的国泰美术馆,包余先生还可赚一票。”就这样的,黄怡捧了书面道歉和四百万元现金过来,我抽出十分之一,送给黄怡,黄怡不肯收,我说:“算余老板请客,你没有车,你去买辆汽车吧。”她笑起来,勉强收了,真买了新车,变成汽车阶级了。后来胡虚一看了这封信,对我说:“李敖兄啊,这才是好文章啊,你可以写不骂人、不粗野的文章,而能把意见表达得深为得体,那么动人,为什么还要写其他那些骂人的、粗野的文章呢?”从这封信中,可以看出不少我快意恩仇的背景,但究其原始,这笔财路是我好心帮助胡虚一而来,义助朋友于先,才有“财富逼人来”于后,这也算是好心好报的因果关系。这一事件后,或许有人说,你这样对余纪忠,那《联合报》的王惕吾还不一样是报阀,你对他是不是反倒优待了?其实没有,我揭发过王惕吾为美军开妓院的事,扬他丑扬到这种地步,这是优待吗?凡是报阀,我都不放过,连小报阀——林荣三,我都“小的也要”呢!梁子最早结在林荣三的《自由时报》乱登消息,说:“东北籍国代路国华娶媳妇时,李焕夫妇破例到场祝贺。席间,李敖突然出现,并和李焕亲切拥抱,引起现场一阵骚动。”看到《自由时报》,我很困惑,因为我不但早已多年不参加婚丧喜庆,并且与我们东北籍的什么“立委”、“监委”、“国代”之流根本没有来往,不但没来往,我还写文章一再骂他们呢!不但不认识的我要骂,认识的也照骂不误,梁肃戎被我骂得狗血喷头,就是显例。“立委”石九龄且是我三姐夫石锦博士的爸爸,于我是亲戚、长辈,我也照骂不误。如果真理所在,我因为对方是同乡、是亲长,我就放水,那李敖还叫李敖吗?我根本不认识“东北籍国代路国华”及其血亲姻亲,又何从“突然出现”什么婚礼之上?何况,我一生美女都拥抱不完呢,谁要去拥抱李焕?也许有人以拥抱国民党大员为荣,我却深以这种不实报道为辱。《自由时报》实在太乱来了,因此我请来郭鑫生律师,把他告到法院,可是没告成。但我没完没了,又逮到它诬指我开车闯红灯,就凭这么一句话,我又请郭律师告到法院,地方法院法官谢碧莉判林荣三赔我十万元,我嫌少,上诉以后,高等法院法官吴欲君、王立杰、陈博享在我的依法纠缠下,判他再加四十万元,今年7月6日支票开过来,连同利息一共赔我五十四万九千七百九十五元,可见我如何快意恩仇!原因简单极了,就是“林荣三,大土蛋。讨厌你,跟你干。逮到你,法院见”。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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