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中一中,跟我关系最深的是严侨老师;离一中后,跟我有后缘的老师,则首推教我英文的陈绍鹏老师。他大我二十一岁,浙江吴兴人,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没出过国,却讲了一口又纯又好的英文,常被老外误以为他在外国住过多年。我在高二戊班时,他教我英文。此公为人高傲严峻,自己英文虽然呱呱,教起别人却欠循循,大家都不喜欢他。他在课堂上骂熊廷武、程国强同学的神情,我至今记忆犹新。后来他生了重病,我和张光锦、黄显昌等同学发动全校同学,为他捐款,他出院后,对我心存感激。自此我成了他家常客,两人甚谈得来。我送有关英国诗人的传记,劝他译作后寄给《文星》(那时我和《文星》尚无关系),他接受我的意见,从此转成作家。后来我进《文星》,为他出版《诗的欣赏》,达成教授资格的铨叙。又选出 It All Started With Eve 和 The Decline a and Fall of Practically Everybody 请他翻译,并代他定名为《都是夏娃惹的祸》和《可以说是人人的盛衰史》付印,由于原作精彩、译笔传神,都很受欢迎。陈绍鹏老师离台中一中后,先后在凤山陆军官校、台北师范大学执教多年,那时他应我之请,写了《穆勒自由论是怎样翻译的?》一文,揪出胡秋原的“学术诈欺”;又写《评徐高阮的翻译错误》一文,揪出徐高阮的“学术诈欺”。随后我把这两篇文字在“万岁评论”上发表,也算为故人殷海光出口鸟气。因为胡秋原、徐高阮纠缠殷海光,说殷海光翻译有错误,是“学术诈欺”,我乃写文反驳,指出“其实胡秋原、徐高阮在翻译上的错误,早就是超越前进的”。我这样说,是有许多证据的,因为我看了胡秋原、徐高阮翻译的一些东西,就粗略发觉错误错得比殷海光超越前进。但英文纠谬非我专长,我只是粗略发觉而已,若想一一细为揪出,还得劳动专家才成。台湾的英文专家虽不乏人,但是跟我渊源甚深并且我甚佩服的,却是陈绍鹏老师,于是我就找到他来拆穿。发表后,徐高阮已身入鬼录,而胡秋原却脸无处藏,至今一个屁都不敢放也。胡秋原的英文程度,连civil的正确用法竟都不知道,他把civil liberty译为“民事的自由”,殊不知这里的civil是“公民的”而非“民事的”,笑话可闹大了。
另一位与我有后缘的台中一中老师是姚渔湘老师,他也是北京师范大学毕业,教美术,但却是现代史专家。他独居在一中后面库房式的宿舍里默默写作。此公为名士派,一袭阴丹士林长衫,奇脏无比,但比起他的茶杯来,长衫总还洗过,而他的茶杯却从来不洗。茶杯边清楚的有一道他的唇印,上面是半圆形的黑垢,看了非常吓人。他收有不少现代史的图书,整天埋头写跟国民党党史有关的著作。常在报上投稿。离一中后,他进了国民党党史会和国史馆,我在开国文献会时,他在同一层楼编吴稚晖的遗著,时相过从。他死的时候,入棺是由我抬他的头放进去的,师生之情,于斯乃见。姚渔湘老师给我最深的印象是:一个人可以那样用功,成绩却那样有限,原因无他,太笨了。他的一生,使我深刻感觉到,人太笨而要用功做学问,最后只证实两点:一、上帝瞎眼,奈何竟对这种人不公;二、学术何辜,奈何竟给这种人来做。
在一中时,我跟一位老先生有忘年交,此公即庄严先生。他与爸爸是北京大学同学,毕业后,即“宣统出宫我进宫”,以故宫博物院为终身职业,直到官拜副院长死去。他的夫人申佩芬是爸爸学生,且是妈妈在吉林女子师范的高班同学。庄严、申佩芬有四个儿子,庄申(庄申庆)、庄因、庄喆、庄灵都与我熟,庄老先生尤其写了一些信和字给我。其中一封是托我代卖陶一珊印《明清名贤百家书札真迹》的,庄严为这书写了序后,陶一珊送他两套,他穷得拿出一套托我去卖,以贴补家用,当时大家生活的艰苦,由此可见。庄严知道我喜爱文物,特别请我到北沟,“利用职权”,拿出王羲之《快雪时晴帖》和《四库全书》一函给我看,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些国宝。庄严又托我替他找《元秘史》版本,我在台中“中央书局”为他借到一种,他忘了付钱,害得我许久不好意思去“中央书局”,最后只好提醒他付款。他知道我喜欢书法,特别请他的朋友董作宾先生用甲骨文写了一首词:“风片片,雨丝丝,一日相望十二时,奚事春来人不至,花前又见燕归迟”。四十年后,董作宾的儿子董玉京变成我的“御医”,董玉京除精于医学外,并泽及甲骨,我乃请他重写前词,“父子书法比赛”。后来这两幅字,在义助慰安妇时被我一起脱手,由台大的陈耀昌医师给买走了。两代同书,集于一身,这种两代缘,也是人间佳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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