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起来,你们的礼品却是各有千秋,心仪的衬衫极高雅,老寿星已于华诞之日穿上,一派“可怜寿星倚新装”打扮,好像一张银纸,包了一个有双脚的炸弹;李宁的古董花瓶极典雅,摆在那里,提醒我花瓶只是花瓶做得,人是不可做花瓶的——但美女除外、“李瓶儿”式美女尤其除外,我早就说西门大官人是中国文化之一,其与“李瓶儿”之事可证也;文茜的四十五名美国歌星与十六名加拿大歌星援非饥民演唱专辑(We Are The World),听了一遍,对五十老翁艺术水平而言,固不乏鬼哭狼嚎(并且是洋鬼哭、洋狼嚎)之处,但有些歌词却好,那首《流泪还不够》(Tears Are Not Enough),题目尤佳;《多一点爱》(A Little More Love),似最好听。文茜说送这张唱片是“代李敖行善到非洲去、罗宾汉到非洲去”,意存戏谑甚明。幸好我不是三毛,我之人道,给中国自己人犹且不足,对非洲固“不能人道”也!写到此处,想到昨天香港《九十年代》转来港仔李惠慈者写给李敖的信,李惠慈根本不知李敖为何许人,她只在一本《三毛昨日、今日、明日》书上,看到李敖论三毛伪善一文,就写信来……
李敖先生/小姐:
你好,很唐突写信给你,原因是你的一篇《三毛式伪善》像一盆冰水从我的头顶一灌而下,令我顿然清醒,继而燃起一点冲动向你提笔,你说三毛伪善,这是我看了不少三毛著作后的感受,亦是我继续看下去所要追寻的,今天被你道破,可见我心中淋漓尽致的感受。……
在此我很多谢你,因为你为我解开了一个结,而因此我学到了一点宽宏的量度,因为我明白三毛只是一个脱不离平凡、俗世的女子,可能她要生活所以要伪善吧!……
可见根本不知李敖为男为女者,读了李敖之文,也可顿开茅塞。这封港仔的信,其实阴错阳差,是我最好的寿礼。它虽然把老寿星给“人妖”了,但是这样知文而不知人,才真是客观呢!台湾读者对我太主观,爱憎失度,未免王八蛋一点。拉斯金(John Ruskin)呼吁你只要看一个人的书就好了,不必看他这个人,实乃真知者言。我如今闭关,使人人不得睹龙颜,目的之一,似在贯彻拉斯金之言耳!……信笔所之,三千金以为然否?专此道谢,并请
“金”安
寿星李敖1985年4月26晨
拉斯金说看书不必看作者,我引申其义,看画不必看本人,华特·奥托这幅画中裸女本尊,早已红颜老去,还能看吗?人能洞悟此义,当知幻方是真,而真反有不如幻者;幻方是永恒,而真反烟云过眼者。华特·奥托的画中裸女,中国人中,亦有类比者。1964年我在文星时,用餐或谈话,常到附近一家咖啡厅。老板娘是一位上海籍的年轻女人,为了解决娘家经济困难,嫁给了一个流氓丈夫,婚姻自然不如意。这位年轻女人长得清秀匀称,眼睛不大,但含情脉脉;嘴唇丰满,给人一种一看就想吻它的(kissable)冲动……(编者略)我在咖啡厅中最欣赏的一幅画面是:远远地偷看她的小腿,她坐在那边,一腿盘在另一腿上,小腿呈现得更为诱人。终于一天傍晚,我约她到我家,她同意了。在计程车上,在旗袍开衩处,我看到露出丝袜上端的大腿,那是我最喜欢看也最喜欢摸的部分。四分之一世纪以后,我写道:
中国传说中黄帝做衣裳,黄帝元妃西陵氏之女嫘祖教民养蚕,自此中国人独霸丝业两千年。奇怪的是,中国人只发明丝衣丝裳,却没发明丝袜,这真是千古遗恨。
中国的养蚕术,在6世纪时被两个洋和尚学到,他们私盗蚕卵,运到欧洲,从此中国人独占市场的局面逐渐打破,丝衣丝裳之外,泽被女人大腿——洋鬼子巧夺天工,造出丝袜。
18世纪英国文学家约翰逊(Samuel Johnson)歌颂丝袜,意谓丝袜引人大动、情嗜随之(The silkstockings and white bosoms of actresses excite my amorous propensities)。现在20世纪90年代,丝袜的工业,早越蚕丝业而上之,吸引人的程度,自亦在18世纪之上。现在流行的是二合一一件头的裤袜,固然不错,但却失掉了用吊袜带的趣味。用吊袜带时代的女人,她们在内裤与丝袜之间,就是吊袜带发生作用那一段,大腿是裸露的。冬夜时分,与美女夜游,坐在车上,伸手去摸那一段大腿,虽约翰复生,亦将别著福音,以告来者。“深情哪比旧时浓”,今不如昔,吾于丝袜见之。
文中指的,就是她的大腿。她大腿有丝袜时令我神往,丝袜脱下来时令我魂销,美腿当前,人生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看的呢?1780年,富兰克林在法国做大使,在跟法国名女人上床之余,写过一篇《美腿与丑腿》(The Handsome and Deformed Leg)的文字,大意说:世上有两种人,他们的健康、财富和生活上各种享受大致相同,结果一种人是幸福的,另一种人却得不到幸福。这两种人对物、对人和对事的观点不同,对他们心灵上的影响,也就因此不同,苦乐之分,也就在此。我始终相信,涉及美丑范围,人的一生,可以只见“美腿”而对“丑腿”避而不见;但涉及真伪善恶范围,我们却不能逃避。我们不能崇真而不去伪、不能扬善而又隐恶,但对“美”上面的“美腿”而言,则除了快乐的亲近,无复其他。我曾写过:“最好的气味是闻美女大腿;最好的滋味是舔美女大腿。”现在要补上一句:“尤其是别人老婆的大腿。”我这种灵感,即从这上海籍的年轻女人而来。《水浒传》王婆讲讨女人喜欢的男人要有五条件,就是“潘、驴、邓、小、闲”,“潘”是要像潘安那样漂亮,“驴”是要像驴那样有大鸡巴,“邓”是要像邓通那样有钱,“小”是要细心体贴,“闲”是要有时间。五条件之说,既真且谑。我对跟我上床的女人,也有五条件,就是“瘦、高、白、秀、幼”,“瘦”不是皮包骨,而是Skinny,该译“瘦不露骨”,我在床上绝对忍受不了胖,同理类推,我也不欣赏大奶的女人,大奶总给人笨笨的感觉,美国近年来流行大奶窄毛(阴毛修成长条状),PLAYBOY 等杂志上所见多此类健妇,令人胃口倒尽。至于中国女人,争取自由,自手脸而外,胳膊和腿总算也有出头天了。但是,女人总是不知足的,她们“天生丽质难自弃”,不但难自弃,还想公诸同好,于是露奶一事,便终不免耳!在这露奶的先驱者里,“咨尔女士,为奶前锋”之尤,就是陆小芬。陆小芬之露奶也,并不直接去露,而露得极有技巧。例如,在《看海的日子》电影里,据说以少妇当众哺儿姿态,名正言顺地露了一部分。当国民党新闻局严加查禁陆小芬的乳房时候,影片公司老板揭了底,说电影中的乳房是替身之奶,并非陆小芬之奶,你们新闻局查禁彼奶非此奶,报告大官人,你们弄错了!虽然如此,新闻局却不管那么多,反正有奶就是‘陆’”,他们是不认错的,还是直扑此奶、径行登“陆”,予以查禁。不过,自陆小芬以后,写真集蜂起,新闻局禁不胜禁,于是众奶毕出、群奶尽现,但十九皆不佳,不是不够看,而是太够看了——太大了。至于以“波霸”号称者,更是要命,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殊属非是,我是绝对反对的。我不喜欢大奶女人,也不喜欢大屁股女人。我认为喜欢大屁股的人是野蛮的。非洲女人由于骨盘稍小,进而对大屁股歆羡,乃至进化到屁股上有储存脂肪隆起,叫作“尻肿”(steatopygia)。“尻肿”者,医学上别译“女臀过肥症”者也。散居在南非沙漠地区的布施曼人(Bushman),和畜养牛只的哈腾脱人(Hottentot),身高不满五尺,个个却屁股翘得可凶,此野蛮之尤者也。随着文明的进步和审美标准的演变,“尻肿”式的大屁股、乃至过大的屁股,理应不再流行,希腊爱神塑像中的美女身段,今天看来,总未免苦其过肥;中国仕女绘画中的美女造型,今天看来,也未免嫌其稍胖也。漂亮屁股在翘起来的时候,尤其在性交时用“背交”姿势的时候,最为上品,当然布施曼人和哈腾脱人除外——屁股已那样大矣,再翘起来,成何体统!摩根斯顿(Christian Morgenstern)曾有诗细分出“肉体上的屁股”(fleshly bottom)和“精神上的屁股”(spiritual bottom),对我说来,不论肉体上的或精神上的,屁股总要像个屁股的样子,而大屁股则绝对不成样子也。这可爱的上海籍的年轻女人,虽不“瘦不露骨”,但肉得匀称,乳房、屁股也都如此白白地露在我眼前,令我喜欢,可说是我雅好“瘦不露骨”女人的一个例外。她跟我“私通”,地点在安东街231号我租的三楼,三楼在王尚勤赴美后,到我搬出,其间只上床了这一个女人,并且只此一次。她让我充分占有了她、满足了她和我,当我从她裸体上起来,我发现她满眼泪水。她走的时候,留了一张照片送我,暗示从此永别,那是1964年春天的事,我二十九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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