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住中国人的底线(53)

2025-10-10 评论

便想,为什么?

我恍然大悟,恶是一种病态。性未必都善,但大致还是应该过得去的。性情中有恶,但也没有大恶,性情中的恶,自私而已、私欲而已,当非大恶或极恶。但是,为什么有的人的恶远远超出了满足自我的范围,而是拼命地加害旁人、与人为恶、把一生的奋斗目标放在损人害人上,或者疯狂地自我膨胀,怎么摆也摆不下他了呢?他们或是心胸狭隘,嫉贤妒能;或是疑神疑鬼,坐卧不宁;或是阴谋鬼祟,伤神疲体;或是厚颜无耻,卑鄙下流,为了蝇头小利而不惜做出正常人做不出来的事;或是贪婪无度,违法乱纪……呢?

这其实是一种心理疾患。表现为迫害狂、妄想狂;表现为幻听、幻视、幻觉、幻影;表现为非理性的躁狂或抑郁,即感情障碍型精神疾患;表现为顽固观念,钻牛角尖,自己与自己过不去而又永远无以自解;表现为自惊自扰,神经衰弱;表现为喜怒无常,行止无度;表现为高度紧张,抑制与兴奋功能失调、失态;表现为反应过度,夸张诈唬;表现为杯弓蛇影,草木皆兵;表现为自大狂、自恋狂、自虐狂,夜郎自大,顾影自怜,自吹自擂,自卖自夸,自我感觉和对外界的判断完全错乱,等等。

身心是分不开的,试想一个具有上述症状的同志是多么不幸呀!他必然常常怒气冲冲,贪婪红眼,头沉心悸,五行失调,阴阳难谐,消化不良,饮食无味,失眠盗汗,胸闷肉跳,牢骚满腹;老觉得别人欠自己二百吊钱,而又要滔滔不绝地表功表忠,表高表清,邀赏邀宠,邀名邀利,于是伤脾伤胃,如入炼狱,如堕火海;尤其是,你是人,人家也是人,你有点聪明,人家也未必没有——或者比你更聪明,你能整人人家也能反击你,于是恶人者人恒恶之,算计人者人恒算计之,疑人者人恒疑之。与人为恶者早晚有孤家寡人,四面楚歌,六月的韭菜臭一街的那一天,这就更增加了一层思想负担。

以恶的方法一时一事得利取胜是可能的,但岁月一天天过去,恶人终将受到社会的唾弃和历史的惩罚。民心向善,人心喜善,这是恶人们没有办法的事,这也是恶人们永远得不到心理平衡与光明喜悦的根本原因。他们什么时候能够不痛苦或者少痛苦一些呢?

奉劝世人还是要善良厚道一些,即使只是为了自己的身心健康。

我不是什么豪饮者。“一年三百六十日,一日畅饮三百杯”的纪录不但没有创造过,连想也不敢想。只是“文化大革命”那十年,在新疆,我不但穷极无聊地学会了吸烟,吸过各种牌子的烟,置办过“烟具”——烟斗、烟嘴、烟荷包(装新疆的马合烟用),也颇有兴味地喝了几年酒,喝醉过若干次。

穷极无聊。是的,那岁月的最大痛苦是穷极无聊,是死一样的活着与活着死去。死去你的心,创造之心,思考之心,报国之心;死去你的情,任何激情都是可疑的或者有罪的;死去你的回忆——过去的一切如黑洞、惨不忍睹;死去你的想象——任何想象似乎都只能带来危险和痛苦。

然而还是活着,活着也总还有活着的快乐。比如学、说、读维吾尔语,比如自己养的母鸡下了蛋——有一次竟孵出了十只欢蹦乱跳的鸡雏。比如自制酸牛奶——质量不稳定,但总是可以喝到肚里;实在喝不下去了,就拿去发面,仍然物尽其用。比如,也比如饮酒。

饮酒,当知道某次聚会要饮酒的时候便已有了三分兴奋了。未饮三分醉,将饮已动情。我说的聚会是维吾尔农民的聚会。谁家做东,便把大家请到他家去,大家靠墙围坐在花毡子上,中间铺上一块布单,称为dastirhan。维吾尔人大多不喜用家具,一切饮食、待客、休息、睡眠,全部在铺在矮炕上的毡子(讲究的则是地毯)上进行。毡子上铺上了干净的dastirhan,就成了大饭桌了。然后大家吃馕(一种烤饼),喝奶茶。吃饱了再喝酒,这种喝法有利于保养肠胃。

维吾尔人的围坐喝酒总是与说笑话、唱歌与弹奏二弦琴(都塔尔)结合起来。他们特别喜欢你一言我一语地、词带双关地笑谑。他们常常有各自的诨名,拿对方的诨名取笑便是最最自然的话题。每句笑谑都会引起一种爆发式的大笑,笑到一定时候,任何一句话都会引起起哄作乱式的大笑大闹。为大笑大闹开路,是饮酒的一大功能。这些谈话有时候带有相互挑战和比赛的性质,特别是遇到两三个善于辞令的人坐在一起,立刻唇枪舌剑,你来我往,话带机锋地较量起来,常常是大战八十回合不分胜负。旁边的人随着说几句帮腔捧哏的话,就像在斗殴中“拉便宜手”一样,不冒风险,却也分享了战斗的豪情与胜利的荣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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