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6月19日
山巅的豹子
因为《解密》,我各种名声“鹊起”,引发了不少人“解密”我的热情。中国有不少小说家喜欢强调,他们写的是真的——确有其人,凿有其事,为了写好“其人其事”,他们赴哪里生活了多少年,走访了多少人。按照这个逻辑,我当然必须认识容金珍,至少是特别单位701的前要员。我曾有过多年军旅生活,似乎就更有此嫌疑。有个记者曾用三百字亮堂地向人指出,我因为写这部不该写的书,一度被软禁在某地,接受了无穷无尽的审查,最终被特别单位701开除出局。
真的吗?
这是个深奥的问题,我似乎还不具备资格作答。
我有资格说的是,有两个职业一直十分迷惑我:一个是间谍,一个是破译家。间谍有大牌明星的一面,住五星级宾馆,开劳斯莱斯,坐头等舱,甚至还有私人游艇和飞机。他们风流倜傥地穿梭在空中、地上和水上的各类豪华场所,脸上总是铺张着自信而诱人的笑容。然而,夜幕下,他们的每一个睡梦都笼罩着死亡的阴影。一个著名的间谍留下了这样的诗:清晨醒来/看自己还活着/这是多么幸福的事……命悬一线,这就是一个间谍的生死秘密,他们就这样度过并迎来每一个白天和夜晚。相比,破译家束之高阁,门外面有重兵把守,抽屉里有各种保健良药,生死之虑是无稽之谈。然而,牢靠的生命背后是生不如死的生存境遇,日日枯坐,夜夜冥想,生命像不是用来生活的,而是用来等死的。如果说间谍在生死之间还有浪漫、风情、有趣的一面,那么破译家连类似的想象都不会有,他们有的只是暗无天日的沉重和煎熬。
密码是天才的事业。破译密码,是一位天才努力揣摩另一位天才的“心”。这心不是美丽之心,而是阴谋之心,是万丈深渊,是偷天陷阱,是一个天才葬送另一个天才的坟墓。俗话说,一人藏,万人找。密码的本质是不可破译。正常情况下,一部高级密码在保险期内被破译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而超过保险期的破译,其价值又为零。密码的了不起就在于此,破译家的悲哀也在于此。在人类历史上,葬送于破译界的天才是最多的,难怪有人说,能够把一个个甚至一代代天才埋葬掉的,世上大概也只有该死的密码了,它把人类大批精英圈在一起,似乎不是要使用他们的天才,而只是想叫他们活活憋死,悄悄埋葬。
容金珍的悲哀,也在于此。
我要说,容金珍不单单是容金珍,他是冻死在乞力马扎罗山巅上的豹子。“乞力马扎罗是一座海拔19710英尺的高山,山巅终年积雪。其西高峰叫马塞人的鄂阿奇·鄂阿伊,即上帝之庙殿的意思。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经风干冻僵的豹子的尸体。豹子到这样高寒的地方去干什么,没有人做过解释。”海明威如是说。有人说,这只豹子是所有挑战人类极限者的象征。而极限是什么?是无知,是无底,是无谜底的谜。我觉得,挑战极限无异于破译密码,即使悟透了世间最高级或最低级的谜,结果可能还要失败。从这意义上说,密码也不单单是密码,它是乞力马扎罗山巅的雪。
2007年4月1日
我一直不相信我们的小说有什么理由要求人们注目,那是歌星或者其他什么星的事,不是我们小说家的。我坚持认为小说创作是一件纯个人的事,就像我们的爱情一样,是隐秘的,深刻的,是想象的,也是欲望的,当中包藏着我们生命珍贵的自我、瞬间,以及它们的改换变化和联结活动。“我想说一说我此刻细腻的思绪”、“我想暂时离开一下现实”。我总是这样或者那样开始写作每一篇小说,安静和温暖的灯光是我写每一个字的客观需要。你在大白天或在一片城市的潮汐声中会亲爱地去抚摸一个你用心珍爱的女人吗?那时候被你抚摸的女人很可能只是你的玩物。因为玩物时刻都可能随人而走,随风而去,所以你要抓紧时间占有、占有、彻底占用──啊,多快活啊──就像一只狗在快活。
我也给写作的自己赋予责任,但不是通常的。我不信奉哥尔多尼的语录:现代艺术要求笑,要求诙谐的滋润。我也不相信“寓教于乐”的现实性和崇高感。我觉得一个作家最重要的职责是要关注自己的心灵,要和自己的心灵时刻团结在一起。看书,从书本上获得些许生活经历或细节然后写作,这不是我尊重的写作习惯。为了写个什么,披星戴月地去哪里生活一年半载,这种写作精神令我钦佩,不过也仅此而已。有一天,我接到一个陌生男人的电话,他在电话里跟我嚎啕大哭一场后发现找错了人,没说一声什么就把电话挂了。几天后,我开始写《陈华南笔记本》,那个未名男人的哭声一直陪伴着我的写作,以致我没办法给陈华南一丝笑容。我就是这样写小说的,在想象和愿望中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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