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虚构的我(50)

2025-10-10 评论

除了要和心灵团结外,我觉得一个作家还应该和自己写作的语言握紧手。这不是无聊。语言是最具欺骗性的东西,但千万不要欺骗了你作家本人。有人说,语言就像钞票一样,在流通过程中已被人使用得又脏又旧。这既是一种事实,又是一种告诫,是希望:人们在希望发行一种新币!如果一篇小说里拣不出一两句带点儿特点的句子,我就觉得这篇小说是臭烘烘的、要打倒的。这是我的固执和蛮横,但是……怎么说呢?我相信一个作家关注自己写作的语言,就是关注自己的命运。换句话说就是:我们应该像关注自己命运一样关注自己写作的语言。我经常想,为什么不能有这样一种语言:它是简单的,简单中又蕴含着质的硬朗和美的韵律,就同人类的形体一样。我以为,人类之语言的感觉应如流水之于一石头一样,随着岁月流逝而越来越光滑、精练、硬朗、生机勃勃。这就是说,我们的语言不应该像钞票一样,而是应该跟武器一样,像一杆枪!

不过,我不得不承认,我的这些愿望和四周的现实放在一起,好像是将耶和华和撒旦放在了一起,我感到非常难堪的同时,也备感孤独、恐慌。

1997年5月5日

受惊记

符合所有大灾难的特征,虽然有个别零散的征兆和暗示,但没有任何确凿的消息和大面积的风声,于无声处中,于无防备中,我身边的地裂开了。

地震发生时,我正在成都市少年体育中心打羽毛球。这是我坚持已久的一项锻炼,每周一、四下午两点至四点。当时我刚打完一场球,正在休息中,忽听屋顶发出哗哗的响声,像有一支队伍在屋顶急行军。我抬头看了一下,发现哗哗声转眼间已经变得更加汹涌,好像急行军的人数又增加了一倍。我的理智迅速作出了反应:地震了!我边对馆内的人喊:地震了!边往外跑。没人相信我,我脸上的笑容似乎也有点不相信自己。跑到门口时,发现屋顶像筛子一样纷纷筛下了陈年尘埃,与此同时我看到屋顶在摇晃。已经不容置疑!我回头再喊同伙,急切的声音令他们深信不疑,立即丢了拍子往外冲。这一切都发生在几秒钟的时间内。又过几秒钟,我们已冲到室外。似乎有短暂的间隙,我们正在怀疑刚才的异常是不是地震时,新一轮震动开始了。明显比刚才剧烈,我感到脚下厚实的水泥地变薄了,变活了,在隐隐地动,人像站在船上,船在水中荡漾。但我不可能有这种错觉,因为我惊恐的双眼清晰地看到,两边的楼房像失去了重量,在风中晃动,随之玻璃咣当咣当地往地下砸。我的三个同伙飞身跳过绿化带,去了更开阔的空地。我比他们迟了一秒钟,却再也不敢尾随。因为,我担心就在我飞身跳过绿化带的一瞬间,旁边的体操房会倾坍,把我永远地埋在绿化带里。我置身的空地是两个室外羽毛球场,三边都有房子,看上去三栋房子晃摆得越发厉害,似乎随时都可能垮下来,如果它们同时包抄我坍塌下来,我不论选择站在哪里都必死无疑。我不想就这么死,眼睛飞快地在三栋房子间睃视,指望能及时发现谁先垮,好让我争取惟一可能的逃生机会。据后来地震局说,这次地震持续的时间只有五十四秒,减掉前面的十几秒,我捱熬的时间也就是半分钟多一点,但我感觉漫长得已经把我全部的心力都用尽了。

恐惧把短暂的时间无限拉长了。

这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恐惧,回忆起来仿佛是假的。

当震感彻底消失,惊魂甫定,我首先想到的是我儿子。儿子11岁,在上小学。我给老师打电话,手机成了一块废物,无论是打座机还是手机,都是“连接错误”。我只好开车去学校,一路上看到街头站满了人,叽叽喳喳的,不时还可以看到一些瓦砾散落一地,围观的人把道路堵了。在繁华的琴台路上,由于堵塞得厉害,我的思绪第一次兜回来约见了我。我问自己:震中在哪里?有多少级?会不会有人死了?

接孩子时,发现学校的一面墙上有一条裂缝,不大,不到一厘米。儿子很兴奋,说还有更大的裂缝,硬要带我去看。我拉紧他的手,默默地往外走,心里想的是要马上回去,看看我家的房子有没有裂缝。回了小区,却回不了家,物管不准每一个人进楼道,还在大声吆喝,叫楼里的人都下楼来,说还有余震。喊得人心里惶惶的,不敢往所有建筑物边站。我加入了叽叽喳喳的人群中,远远看见一个身穿睡衣的妇人,披头散发。我下意识地避开目光,孩子却冲了上去,大喊妈妈。当时她正在八楼上睡觉,一本飞来的书把她砸醒了,继而看到所有书都从书架上飞出来,继而是抽屉、衣柜上的皮箱、书桌上的台灯、茶杯、鱼缸里的水,等等,都像中了邪,纷纷往地板上扑……这时候,我想她即使没有穿睡衣大概也会冲下来的,顶多裹一层床单什么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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