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虚构的我(51)

2025-10-10 评论

下午五点十九分,我的手机接到了地震后的第一个短信,是在市政府机关工作的友人发来的,内容如下:发生特大地震,市政府要发公告,不要回家,赶紧购物去郊外找地方过夜。

这天晚上,我是在车上过的夜。不是宽大的房车,只是一般的轿车,挤了四个人,根本无法入眠。我一次次从车上下来,在黑暗中走啊走,不敢停下来,停下来就有成群的蚊子嗡嗡的包抄上来,还感到冷——因为我还穿着最短、最薄的球衣球裤,而天已经准备下雨了……雨在半夜里落下,淅淅沥沥的样子预示着不会立即停止,正如我身边的灾情一样。

捐款记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心伤未重深。

这次灾情无比蛮横地激活了我的泪腺,我经常像个娘们一样痛哭流涕,泪流满面。我后来都不敢听广播了,每次听广播都是以哭告终。所以,特别能理解那些在电视机面前抱头痛哭的人。我住在车上,看不到电视,但可以想象电视会怎么叫人堤决断肠。

第一次落泪,是第二天清晨,儿子被击打在车顶的雨声吵醒,我便打开广播听新闻。也不知是哪个台,哪个记者,反正是个女的,她在都江堰灾区作现场报道,她告诉我,她的背后曾经是一栋五层楼,楼里有300多个学生,现在楼房已成废墟,逃出来的只有16个孩子,其余的人都急等着我们去营救。家长们在雨中跪在地上,求天求地,哭声震天。她一边说一边往废墟里走去,突然她听到有人在喊她:“阿姨救救我,阿姨救救我们……”她上前看,看见一根倒地的大梁下伸出一只手,里面有几个声音都在喊,要她救他们。记者的声音里早浸透了哭泣,但说到这里她似乎再也说不下去,只是一味地哭,嚎啕大哭,根本没有了语言。我下意识地抱住身边的儿子,泪水哗哗地往下流,模糊了视线,同时又仿佛看见了那只从废墟里伸出来的手,它沾满鲜血,五指张开,奋力摆动着,血水随着摆动滴落在地,发出澎湃的声音……

车窗外,雨越下越大,大得已经让救援的飞机无法从凤凰山机场起飞。真是祸不单行啊,这时候居然来这一场!我要说,这不是一场普通的雨,它一方面像个善解人意的好人,替我们哭天抹泪,另一方面它又是个落井下石的恶人,让无数本来可以生还的人永远失去了生的机会。地震第一天,虽然救援人员以最快的速度从全国云集四川,但由于空中和地面的双重阻拦,救援人员无法正常有效的施救,而第一天施救的成功率高达80%,到了第二天下降为30%,到第三天只剩下7%。这场雨让我丢掉了太多的乡亲!我恨它!!

八点多,我从广播里第一次听到伤亡报告:只是都江堰一个地方,只是第一天,死亡人数达到147,受伤的人有345名。随后,广播里号召大家去献血,因为血库告急。我是O型血,且不久前为补牙才做过血项检查,一切正常。我决定去献血。当时我在乡下,距成都市区有20多公里。医院在多个地方设了献血点,我根据所处的位置决定去天府广场。当我开车到天府广场一看,愣了!完全想不到,广场上已经排起望不到尽头的长龙。收音机说有“长龙”八百多米,我觉得无法统计,因为还有很多像我一样的“旁观者”。中国人爱旁观,但此刻我相信他们都不是旁观者,他们都是准备来献血的。

成都人的心在这一刻凝聚了!

这个城市素以慵懒、休闲、享乐著称。有人说,这个城市每天都有三十万大军在麻将上驰骋;有个笑话,说飞机经过成都上空即可听到下面人在搓麻将。我不是成都人,但在此已生活十余年,也认为这个城市少了些阳刚之气,多了些自我陶醉。正是这种偏见,让我在望不到头的“长龙”面前越发地感动起来。雨哗哗地下着,我呆呆地立在嘈杂的广场上,对这个城市涌生了从未有过的敬爱和自豪,即使在雨中,我依然感到我的泪水是烫的,夺眶而出,灼伤了我的眼。也就是在这一刻,我开始强烈地问自己:我应该做些什么?我能为灾区做些什么?

回来的路上,我连找三家银行,终于在草堂附近的交通银行提到了49999元存款,决定捐给灾区。本来想多提一点的,因为没有预约,是临时取款,银行只能取给我49999元(50000元以上要预约)。当天没有捐出去,不知道往哪里捐。第二天,因为举家往乡下转移也没时间去捐。第三天上午接到单位通知,单位组织捐款,我带着钱去单位,照旧是一边开着车一边听着广播。广播告诉我,伤亡人员在急剧增加,来自全国甚至全世界的救援人员也空前之多;车窗外,到处是露宿的帐篷,救护车,赈灾车,捐赠点……熟悉的城市看不到熟悉的景象,一切像是都变了样,人们扛着成箱的食物、矿泉水、衣服穿梭在大街小巷。不知怎么的,我突然觉得身边的钱太少了。我发奇想,给11岁的儿子打了一个电话。我从儿子出生的那一天起,每年生日给他存一万元钱,计划是存二十年,算是给儿子将来的创业基金吧。我决定把这笔钱拿出来捐给灾区,跟儿子商量。儿子爽快地同意了,不知是出于觉悟还是无知。于是,我掉转车头,去罗家碾农业银行取款。银行给我算了一下,连本带利有15万零几百元。我要求取15万,按银行规定我知道是不可能的。但当得知我是准备去捐款的,负责人当场拍板,同意我一次性取出。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