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虚构的我(53)

2025-10-10 评论

亲爱的朋友们,衷心地感谢你们!

灾区的孩子们,你们别怕,有无数的叔叔阿姨与你们在一起!

拷问记

从地震第三日起,约我写稿的报刊,像私下沟通好的,电话、短信、邮件、留言、纷至沓来,一发不可止。到18日下午,举国默哀的公告发布后,形成高潮,几小时内至少有几十家报刊,诚恳向我索稿,理由充足:你是灾区作家。我一概拒之。其实,正因我身在灾区,我失去了发言的欲望。一方面,大量实时新闻、直播报道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我旁观看到的、想到的多数已经被人充分乃至重复地说了,我说无非是再重复,意思不大;另一方面,我确凿想说的一点真切感受,悲痛中夹杂着巨大的愤恨,说来也不见得有帮助。大“敌”当前,我们需要团结,鼓劲,把愤怒藏起来,把恨转化成爱,把语言变成行动。我不顾“作秀”之嫌,像个“富豪作家”一样的高调地捐款,后来又与阿来、杨红樱以灾区作家的名义发起“5·12灾后乡村学校重建行动”,四处募捐,正是因于我有些独特的所见和感受。我本不打算说出这种感受的,这中间既有个人的隐私之故,又有公理公心之因。但连日来这种相似的感受被一再放大、强调,如鲠在喉,有点不说不快的意味。那就一吐为快吧,我对自己说。

事实上,地震后第二天,我在银行取了款后(第一笔款),想捐又不知往哪里捐,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城里乱转一气,不知不觉中,车子已经开出城,上了三环路。要没有突然听到广播上报都江堰严重的灾情,我应该是在成温路口(成都到温江)出来,去温江乡下,那里有我临时设的避难所。其实之前我并不知道这次地震都江堰是重灾区,我以为都江堰离成都仅30公里,成都无大碍,想必那边也不会有大灾。但广播上告诉我,都江堰的灾情十分严重,死亡人数已达324人(是当时众灾区已知的死亡人数最多的地方)。我大为惊诧,连忙给我在都江堰的三位老友打电话。电话都不通,发短信,只有一人回信告知他平安,另外两人:黎民泰和W,连发多条短信,均无回音。适时,广播上具体说到都江堰XJ小学的一栋教学楼垮了,有200多人被埋在废墟中。这个消息让我震惊无比,因为我知道W就供职在那学校。没有思考,没有决定,我的车像认识路似的,一路往都江堰驰去。

这是灾后第二天,救灾工作尚未完全展开,去灾区的路还没有彻底被管制起来,高速路排起了长龙(也许是受了管制),但老成灌路、成青路都未见大的异常。我走的是老成灌路,虽然下着雨,路况不好,但还是能走,没有遇到交警阻拦(第二天私家车就不行了)。追究W是什么人,和我有什么特殊的关系,没意思,她如今长眠地下,我说什么都听不到了,但并不意味我可以乱说。她很年轻很漂亮,如果可能做她的男友,我会很荣幸的。但事实上,她只是我一个稍稍特殊的读者,我们在2003年相识,见过两次面,当时她还在成都某高校读书。毕业到那边工作后再没有见过面,只是偶尔会给我来个邮件和短信,连电话都没有通过。直到去年11月,她突然给我来了一个电话,我知道她结婚了,但生活似乎遇到了一些问题,所以想见见我。电话中,我听到她的抽泣声。当时我正在做新书《风声》的宣传,不在成都,只是简单地安慰了她,答应回成都再见面。后来她没有再来电话,我虽然偶尔也想去见见她,但终归没有成行。我惦记着她的生死,这可能就是原因:我没有践诺,而这本来是一件很容易的事。现在她去了地下的远方,我永远失去了践诺的机会。与她的死相比,我因为失信而难过的心情似乎不值一提。但问题就在这里,她死了,我的愧疚将永远活着。

我今天要说的不是W的问题,这是个私人问题,我个人可以解决;即使解决不了,受拷问的只是我——我乐于接受拷问可以把它留着,不乐于接受拷问,也可以把它丢掉。我要说的是一个可能跟我们大家都有关的问题,当我赶到WJ小学时,开始居然有一种错觉,以为这里不是发生了地震,而是在拍电影。因为我看到只有一栋楼塌了,周围的建筑都骄傲地屹立着,仿佛塌的这栋楼不是地震塌的,而是被定向炸药爆破的。现在已经确认,这栋楼埋葬了240名师生,它就是WJ小学教学楼。提前一天,我们也许无从知道这栋楼的内部细节,现在坍塌成一堆废墟,墙体、预制板、横梁裸露在外,乱七八糟,却无法掩盖铁的事实。两名疯狂的家长对在场的记者高举着断裂的预制板,要记者看里面有什么,有没有钢筋?没有。我看到,里面什么也没有,连铁丝和竹条都没有。我马上想到,周围的楼房为什么不倒,秘密就是它们的水泥里面也许夹着钢筋,或者铁丝,或者竹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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