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虚构的我(65)

2025-10-10 评论

这还不是根本的。如果仅仅是这样,那我们只要看两遍或三遍就解决问题了。关键是博尔赫斯的叙述还藏着更复杂、深秘的技巧,他叙述希望达到的效果,不是正常的设法让读者接近故事,而是远离。准确地说是:接近了又远离。他总是这样迷惑读者,先设法苦口婆心地给你制造一个东西,当这个东西造得无可挑剔、令你笃信无疑时,他突然又对你说:啊哟,这个东西原来不是这样的,我可能把它弄错了。我们不可能从他的叙述中抓住什么,抓住了什么,就要放掉什么,结果最后我们手上依然是空空的。这样,当他下回再向你转达同一东西时,你不会觉得他在重复,只会觉得更来劲,感觉像又摸到了上次从你手上滑掉的“那条鱼”。你以为这下一定会把它捉住,结果它又跑了,甚至跑得更远。

也有些东西是不会跑的,它们就在你眼前,但你还是无法抓住,因为它们永远亮在“玻璃的另一边”。这又是博尔赫斯叙述的奇妙,他从来不通过把什么推到很远让你抓不到(这就成神话或者童话了),相反,他常常把什么都推到你眼前,看上去一切都活蹦乱跳的,似乎伸手可及,却又永远抓不着。镜花水月,海市蜃楼,美不胜收,迷人炫目。在这种迷人的景象面前,我们把他小说说成魔幻也好,迷宫也罢,甚至说成游戏,都是可以理解的。难以理解的是,他的这一切不知从何而来,又不知向何而去。

坦率说,在这世上能让我感到光荣和幸福的事情并不多,我甚至没感到生活在爱情或金钱中是光荣幸福的。但沉醉在博氏书籍中,我确实被光荣和幸福通体笼罩。十多年来,他漂洋过海伸出的手越来越亲切又深刻地触摸着我,温暖着我,给了我各种各样的愿望和力量,使我的生命获得了某种伸展和灵敏。我就像棵不错的树,在对博氏作品不倦的阅读和想象中长出了枝枝桠桠,长出了粗根龙须。有时候,我觉得他的书籍很像一位饱经风霜因而变得温和善良又见多识广的长者,与其在一起远比跟一个惊惊咋咋的女人在一起更真实,更快乐,也更占有眼前的世界,和内心的自己。

希腊诗人埃利蒂斯说,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英雄。我曾经推崇卡夫卡为心中的英雄,但现在我心中还有一个英雄,就是博尔赫斯。这位失了明却依然长年蛰居在图书馆里的文学大师,尽管和满腹哀怨的卡夫卡有着截然不一的创作风格和热情,可我感到他们是一种高度的对垒,是一种能量的正反面,就像国王和狮子,蛇和阴险的女人:他们在我心中具有相等的形象,相等的质量。

2000年8月19日完稿

他让失明的双眼来充当这座书城的主人

这眼睛只能在梦的图书馆里阅读

——博尔赫斯《天赋之诗》

流水使石头变得坚硬、安宁。

博尔赫斯是我的流水。

这些年来,我依靠王央乐先生翻译的《博尔赫斯短篇小说集》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无数个——漫长的白天和夜晚。这个短篇集不足25万字,只是博尔赫斯伸出的一个小指头,但它神奇地重置了我的生活。没有必要隐瞒,我的生活充满了混乱、无聊、孤独、等待、断裂、哀怨、绝望等等不良因子,我生活的目的似乎就是为了让这“等等不良因子”得到较好的安置,使它们不要肆虐成灾。我越来越相信,阅读博赫尔斯小说,是我达到这个目的的最佳途径。博尔赫斯把自己的小说称为“手工艺品”,他制造的“手工艺品”经常使我沉醉其间,逡巡忘返,忘掉进而摆脱了现实纠缠和自己对自己的折磨。

一个世纪接连一个世纪地过去,就是到了现在,事情才发生。空中、地下、海上,生活着无数的人,可所有一切真正发生的事情,都在你身上发生了……一天早上,来了一个阴沉的骑马的人,他腰间闪亮着一把匕首……他们采取的行动,都不可能是最后的一个……

博尔赫斯用他精湛的“手艺”,平静而坚定,遥远又真切地拨动着我,让我感到轻松又温暖,就像流水之于石头,又如光芒之于眼眸。坦率说,我一向讨厌把自己交出去,依附在某一人或物或情上。除了情绪上患得患失的不安全感之外,还有强烈的精神束缚——你获得了心爱之物,必要担忧它的失去。我其实是很自私固执的,过度的清高使我越来越冷漠、孤独、茫然而不知所措。但面对博尔赫斯,我突然感到了一种陌生而奇特的感情,一种战士或男子汉的渴望皈依、渴望被整编的感情。不用说,我感到了己之渺小,彼之伟岸——我在日记里这样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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