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虚构的我(66)

2025-10-10 评论

我是如此渺小,而辽阔又神奇的世界却在争抢着我,我只想拼命地加入进去……博尔赫斯是我的英雄,他的出现,他的神奇和芳香,使我感到虚弱无力,又感动不已,就像经过长途跋涉终于抵达了终点……

我感激自己有这样的相逢,我喃喃自语:“不会再有更具意义的寻找,不会再有更好的皈依,博尔赫斯就是我的终点,我的信仰。”一种完成了“终极抉择”的兴奋和恐惧(害怕不是真的)盈满了我心。

哦,博尔赫斯,你是我的神,你引我毁灭了一切,失去了一切,也让我拥有了一切。不不,拥有的不是一切,我拥有的只是你的一个小手指头。这个小指头仿佛是水做的,又仿佛是火做的,充满的光芒和水汽已将我彻底温暖又滋润,使我仿佛又重新回到了母亲子宫里。然而,就像我不会满足永远蜷缩在子宫里一样——我要钻出来——捧着你的小指头,我心里向往着拥抱你全身。我偏执又自信地对自己说:只有当拥有了你的全部作品,我才拥有一切!

这个愿望是那么漫长又充满勇气,以致使我感到陌生而惊叹,仿佛它没长在我心上。然而它——这个愿望——就长在我心上,心上的心上,并驱使我像一只猎犬一般搜索博尔赫斯留下的任何一张纸片,凤毛麟角,吉光片羽,寸寸崇敬地收藏起来。我想拥有一切,这个贪婪的愿望其实不过是想占有博尔赫斯的全部作品。

我其实很容易满足。

我是多么容易满足!

我平生第一次感到了光荣和幸福。

哦,博尔赫斯,博尔赫斯,轻轻地,或者高声地,或者默默地呼唤你的名字,使我感到无比的光荣和幸福。

我知道,要想占有博尔赫斯的全部作品是不现实的,但作为一个愿望它又是现实的,因为愿望总是比现实大。愿望是你高举在外的一只手,而不是双脚。现实是双脚。现实是双脚踩出的足印。我在沙滩上留下了一串脚印……

在愿望的鞭策下,我时刻都不放松对博尔赫斯作品的搜索。询问了每一个朋友,翻阅了每一册外文杂志,订购了三张《新书报》,联络了无数家外文编辑部,认真、执着的精神使我感动又惊叹。“所有人类的错误都是因为没有耐心;因为没有耐心,人类被逐出天堂;因为没有耐心,人类无法返回天堂。”卡夫卡的这段朗朗上口的金玉良言,一向令我感到无比亲切和安慰。因为我就是个没耐心的人,因为没耐心,我的愿望纷纷瓦解在时空中,没有一个是落成现实的。

噫嘘,富春江边长大的女中尉,我是多么想娶你为妻,为什么你要做别人之妻?

就因为你太没有耐心,太早地把我们之间一生的幸福与痛苦在几个月内就急巴巴地挥霍掉了——女中尉的信我撕了,但话却一直蛮横地盘踞在我心头。

这样的苦水我难道只喝过一回吗?说真的,我从来不信任自己的耐心。

然而在搜寻博尔赫斯作品的过程中,我却表现出了天大的耐心。在将近三年时间里,我每天都踮着脚尖,睁大双眼,像个寻死的上吊者一样地寻觅着博尔赫斯的片言只语,“出奇又巨大的耐心”,不一定会比博尔赫斯小说中的那只象征着优美和可怕的老虎逊色多少:那只老虎想把“没有脸的风”扑住并且撕碎,我想把“雪泥鸿爪”的博氏作品网罗在家并且吃掉。

然后有所收获应该说是正常的,这要感谢诗人钟鸣。事情是这样的:1991年春天,我为爱情所迷惑,命中注定地来到西南重镇成都。羞涩的行囊使我不敢找任何一家旅馆投宿,于是我找到女作家裘山山,她是我乡党,又是个属狗的女人(热情著称)。她从诗人钟鸣那里给我借到一套闲置的1×1的单元房,据说这套房子曾逗留过不少诗人作家,一位南方作家就在这套房子里写出了他的成名作,钟鸣自己也在这房子里写出了那首为他获得几百美金的得奖诗歌。可以说,这是一套有灵气的房子,我的博尔赫斯情结似乎注定要在这里得到一定程度的回馈。

一天晚上,不知是由于无聊,还是出于好奇,也许仅仅是想证实一下抽屉是否上锁,我拉开了写字桌左边的抽屉。我的第一个感觉是抽屉里没什么东西,起码没什么隐私:零零落落的几张分制小钞(现已很少看到),几枚图钉,一把断了齿的塑料梳子,一支圆珠笔折笔芯,一盒火柴(空的),一只“大重九”的烟壳子(也是空的),一版完整的红色药囊……由于当时我正在闹肚子(这几乎是所有初到成都这个麻辣美食城必经的一个麻烦),我对药囊发生了兴趣,拿起一看,见是痔疮栓,心里不由发笑起来。因为那药囊的形状如火箭头,使我联想到一件好笑的事。我把药囊重新放回抽屉,出于一种小人心理,我还专门把它放得跟原先一模一样,然后慢慢地推拢抽屉。这似乎想告诉主人:我没有打开过抽屉。但就在我慢慢推拢抽屉时,我的目光突然被“博尔赫斯”几个字锁住:它们躲在一张垫抽屉的纸的卷角上,这张纸本身是反过来的,但由于上面没承压东西,已出现卷角,“博尔赫斯”几个字恰恰就在卷角的地方隐隐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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