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我会对它忽视不见?
不会!
愿望是第三只眼睛,它没有眼睑,不需要眨眼,是随时睁大的眼睛;等待就是敏感,是那种无意识的却纤毫毕现的敏感。我对博尔赫斯的名字敏感至极,它无法从我眼中逃脱,别说逃脱,挣脱都不可能。苦苦胶着了几年的期待,结果竟然在一些以火箭头似的药囊为首的烂东西中不期而遇,着实令我如梦似幻。
抽屉里总共垫了三张这样的纸,我一一看过后,知道它们是一起的,连起来刚好是一篇文章的全部,“隐秘的岛屿”是这篇文章的题目。文章这样写道:
在我因眼盲无力阅读时,我告诉自己:这不是终结。我不会顾影自怜——如同一位作家说。一种新的经验才开始,于是我想,我可以去探究祖先们的语言,古老的亲爱的语言……
看得出,这不会是篇小说,但它确实是博尔赫斯的,每一句话都是博尔赫斯的,表达的事情也是博尔赫斯的。从口气上判断,我感觉这应该是篇讲稿,晚年的博尔赫斯苍老地坐在高高的讲台上,台下坐满了学生,又好像没有一个学生,只有“隐秘的岛屿”和博尔赫斯唱诗般的声音:
……所有的岛屿都是隐秘的。太阳也是岛屿。太阳也是隐秘的。据说世上只有鹰才被允许凝望太阳。我不能凝望太阳,不是因为我眼盲,而是因为它会使我眼盲……
那天晚上,博尔赫斯的课堂上又多了一个学生。做一个博尔赫斯的学生,我不会惭愧的。我愿意为博尔赫斯下跪。我只愿意为两种人下跪:尊敬的老师和父母大人。
译文的作者是个很生疏的名字,叫于红,熟悉的人都喊他叫红哥。当时他是钟鸣沙龙中的一员,经常来找钟鸣,所以我很容易就见到了他:中等个子,皮肤黝黑,一看就知道是个身强力壮的人。年龄可能跟我差不多,二十七八岁:这个年龄现在对我来说就像一颗子弹射出枪膛,已经再也回不来。红哥开始似乎有点不太想接近我,但博尔赫斯使我们很快“心心相印”,他滔滔不绝地对我讲述着他的博尔赫斯,脸上有一种天然的欢喜和激情。他肯定不是第一次与人这样谈起博尔赫斯,但这并没有削减他重谈的兴致,反倒谈得更坚定沉着,机智有趣,意味深长,充满了诱惑。
坦率说,他的博尔赫斯和我的博尔赫斯有点不大一样,我的博尔赫斯是充满了令人迷惑的机关和循环楼道的扑朔迷离的小说的博尔赫斯,他的博尔赫斯是写了一手明亮的经典的随笔的博尔赫斯,才华横溢的健谈善辩的博尔赫斯。但两者高度在同一水平,肩与肩等宽,步子与步子等大,悟识和见解同一级别,就像国王与狮子,蛇与女人,具有相等的质量。
博尔赫斯在六十年代后曾多次到美国和欧洲的一些名牌大学讲学,那时候的他,双目已经失明,书籍、讲台、讲稿和学生已不可避免地消失在他目中。但一切又全在他心中——
当我们阅读或读完但丁的作品后,就会感到,他写出了自己的想象。更要命的是,读了《神曲》之后,我们总觉得但丁死过一次,上过倒立的地狱之山,或炼狱的交叉小道,或天堂的中央,并且还和影子(远古的影子)交谈过;那些影子都是用意大利三行诗说话……
……我还要提请大家注意但丁的另一个特点:绝伦的精美。我们总是只关注他作为佛罗伦萨诗人阴冷与严谨的一面,却忽视了他藏在阴冷和严谨之中的美感、愉悦和温柔。温柔来自作品的构架,比喻的奇谲……
我们贫乏的语文文学,虽然难于引人入胜,但却创造了一种风格迷信,一种热情有限的、心不在焉的阅读方式……我不知道音乐会不会对音乐绝望,大理石会不会对大理石不屑;但我明白文学具有预言沉默的将来的功能,它会不断汲取自身的美德,爱上自己的消解,向自己的结局求婚。
就这样,博尔赫斯凭着一根拐杖和记忆讲演着,征服了成千上万的学生和教授。当讲稿录成文字时,人们觉得每一篇都是最珍奇不过的美文,就像出土的文物,令人敬爱油生,爱不释手。
红哥最后告诉我,他正在翻译博尔赫斯的这些讲稿,和另外一些文论性随笔,可以结成一个集子出版,并希望我回北京帮他跟有关出版社联系一下。
我爽快地答应了他。
返京后,我很快跟出版社的朋友取得联系。我料想朋友知道我要为他推荐一部博尔赫斯的作品一定会高兴,所以我甚至是带着一点儿炫耀又请功的口吻跟朋友谈起这事的。但朋友听了却是一脸不高兴,沉默着,好像我为难了他似的。过了好久,他才假模假式问我:“你是让我说实话还是假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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