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就被这种“想象中的快乐”鼓舞着,沉醉着,手快脚轻地做了许多事,直到找不出一件可做的事,我才像突然想起那本书似的,急切又轻手轻脚地踱到书橱前,悄悄打开书橱门,小心翼翼地取出“博尔赫斯”。感觉就像在取拿一件珍贵的易碎品,又如在亲吻一位刚刚经历了劫难后熟睡的少女。这种感觉:虔诚、圣洁、甜蜜、爱情都达到极致,于我并不是常有的,但我又确实十分地需要它,它的每一次降临总是能给我带来足够的安慰和自信,就像在茫茫跋涉中出现的驿站总给人以安慰和力量一样。仅此一点,我就对博尔赫斯感激不尽,因为在这个世上能给我这种感觉的人或事并不多,更不要说一本书了。博尔赫斯对我就是这样,就是这么神奇有力,他的魅力在我心中总是体现得那么灵验又淋漓尽致,他已被我崇敬的心升华为一尊神,这真不知应该是我感谢他呢,还是他感谢我。还是让我感谢他吧,因为是他让我厌倦的心中有了神,有了虔诚和爱情。
我捧着“博尔赫斯”走进卧室,上了床。钻在温暖的被窝里,依着温暖的灯光,品阅着心爱的书——让我想想,我的生活中还有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事?没有。温暖的灯光下,“博尔赫斯”散发出盈盈绿色(书的封面是绿色),就像是从草地里长出来的,又像是森林里的什么演变成的。
这是一本压膜小32开本,书名《巴比伦的抽签游戏》简单地横排着,字体细长,显得很随便,缺乏美感。总的说,这不是本精美的书,设计和制作都不甚讲究,我有点儿遗憾。但这没影响它在我心中的地位,因为我相信我对书装帧的不满一定可以在内容中得到加倍的满足。
集子总共辑录了博尔赫斯31个短篇小说,有几篇比如《奇才福内斯》、《关于犹大的三种说法》、《巴比伦的抽签游戏》、《接近阿子莫塔辛》、《剑疤》,它们光题目本身就让我惊艳地接近了博尔赫斯,我脑海里迅即出现了博尔赫斯小说中经常出现的东西:无垠的草原、迷宫、老人、牛仔、匕首、天才的对话、智者的沉思、火车在草原上疾驰……
我首先选读了《剑疤》,因为这篇小说王央乐先生也翻译过,我还清楚地记得王央乐先生译文的开头:
他的脸上横着一道怨气冲天的伤疤:一道灰白的弧线,从一侧的鬓角一直横贯到另一侧的颧骨。他的真实姓名无人知晓,塔夸伦波所有的人都叫他拉·科洛拉达的英国佬……这个英国佬是从边境,从南里约格兰德那边来的,少不了有人说他在巴西干过走私犯……据说他很严厉,甚至到了残酷的地步,然而办事公正得一丝不苟。据说他还是一个酒鬼,一年里总有几次要把自己关在牧场看守的房间里,拼命喝上两三天酒,然后才出来。出来的时候就像打了一仗或者发了场神经病似的:脸色苍白,颤颤巍巍,精神不宁,然而仍像原来那样威严……他不跟任何人来往……除了一些商业信件或者几本小册子外,他从来没有收到过任何邮件。
让我看看他们(他们是两个人)的译法:
他的脸上有一道铭刻着仇恨的伤疤:它从一侧面颊延伸到太阳穴,再回到另一侧面颊,宛如一把灰色的弓。他的真实姓名没有人知道,在塔瓜伦波所有的人都称他为“拉科洛拉达的英国人”……“英国人”来自国境线的那边,来自约·格兰德·德苏尔。有人说他在巴西时曾是个走私犯……人们说他十分严厉,甚至有点凶狠,但却赏罚分明。人们还说他是个酒鬼,因为他每年总有那么几次把自己关在阁楼里,两三天以后他才从房间里出来,像刚刚参加了一场战斗或得了眩晕症一样,面色苍白、神情紧张,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但依然像以前一样果断、严厉……他不与任何人来往……他除了收到一两封商务信件或几本小册子外,没有其他任何信函来往。
我心头微微一紧,因为我觉得后一种译法不大好,硬邦邦又啰里啰唆的,缺少博尔赫斯那种对语言再三考究之后而呈现出来的从容隽雅的文风,同时也散失了博尔赫斯作品那种泰然自若又耐读的品质,一种害怕失望的阴影就这样钻进我心。但我还是尽量安慰自己,不要这样,因为这仅仅是开始。
是的,这才是开始,也许后面会翻得精彩(用来弥补开始的不足)。就这样,我继续满怀信心地往下看:
……吃完饭,我们走到室外看了看天空,雨已经停了。但在山峦的南部还打着雷闪着电,预示着另一场风暴即将来临。在破旧的陋室里,那位为我们准备了晚餐的仆人拿来了一瓶南姆酒。我们默默地、长时间地喝着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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