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中,我发现自己喝醉了,我不知当时是几点钟,也不知我为什么会提起那道伤疤,是出于一时冲动,还是乘着酒兴,还是感到厌恶。“英国人”听后脸色骤变,我立即想,他一定会把我从他家赶出去。但他仍用与往常一样的口吻说道:
“我就来给你讲讲这道伤疤的故事……”
感觉不对嘛,我觉得。于是,对照看王央乐先生的译文:
……吃完晚饭,我们走出屋去,看了看天色。雨已经停止,但是在南部的高原背后,还有闪电划破天空,正在酝酿着另一场暴雨。这时候,刚才侍候我们吃饭的仆人,拿了一瓶朗姆酒到收拾干净了的饭厅里来。我们默默地喝着,喝了很久。
不知过了多久,我发觉我已经喝醉了。我也不知道是出于灵感,或是出于兴奋,或是出于腻烦,我提起了他的伤疤。这英国佬的脸沉了下来。有几秒钟,我想他大概要把我赶出屋去。结果他却用惯常的声调对我说:
“我可以把我受伤的经过讲给你听……”
“对于我们来说,爱尔兰不仅是美好的未来和难以忍受的现在,它也是痛苦的亲爱的神话,是圆形的塔,红色的沼泽,是帕内尔的反抗,是歌唱偷牛的宏伟史诗;有的牛被人格化而成为英雄,有的却变成了鱼和山……”
如上关于“爱尔兰”的那段文字在我现在的书上变成这样:
“对于我们来说,爱尔兰不仅意味着乌托邦式的理想和痛苦的现实,同时,也是一个既痛苦又甜蜜的神话。她有很多圆形的塔楼和红色的沼泽地,但遭到了巴涅尔的遗弃。爱尔兰还拥有歌颂盗牛英雄的长篇史诗,而这些牛的化身可能是英雄,也可能是鱼和山……”
坦率说,这时候我开始加快了阅读速度。不,是改变了读博尔赫斯作品的习惯。我经常跟朋友们说,王央乐先生把博尔赫斯弄得叫我不忍心一口吃掉,我总是慢慢又慢慢地读,一边读一边品味,像是在用舌尖舔。但是,这两位老兄(他们的名字我早忘记了)制造的——粗制滥造——博尔赫斯让我恨不得一口吞掉。我确实用很少的时间翻完了整本书,至终我也没有消除开始时的阴影。这阴影像魔鬼一样始终跟随着我的目光,仿佛是我目光的阴影,我目光到哪里,它便拖到哪里,到最后你可想它被拖拉得有多长多大:足以将我开初明亮的心情淹没得黯然无光!
不用说那天晚上我有多沮丧,我深刻地感到,这两位老兄塞给我的是一个虚假的博尔赫斯,是一个被明显歪曲的博尔赫斯。他们一定不知道,一尊美神一旦被扭曲,就会变得非常丑陋,比凡人还要丑陋。所以,他们的博尔赫斯比他们自己还要丑陋,还要乏味,就像一只用沙子做成的馒头,你只能弃舍,或者一口吞下。我是一口吞下了,但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厌恶,多么难受!在极度的懊恼和痛恨中,我对那本书狠狠地拍了一个巴掌,然后高声地对它喊道:
“光靠一点简单的勇气和虚荣心是翻译不了博尔赫斯的,谁想通过平庸来举高自己,只能使自己显得更加平庸又丑!”
我的喊声惊动了邻居,却也仅仅是邻居,怎样才能够让更多的人听见它?这是我写作本文的最初冲动。
我没有忘记红哥的嘱托。
从某种意义上说,由于《巴比伦的抽签游戏》对我的打击(它给了我一个虚假的博尔赫斯),我更加把朋友的嘱托当回事了。我想,红哥译作的出版也许多少能消除一些《巴比伦的抽签游戏》对博尔赫斯的不良影响。同时我相信,《巴比伦的抽签游戏》的滞销决不是由于读者真的厌倦博尔赫斯,只是厌倦“虚假的博尔赫斯”。正如我那位出版社朋友所说的:从1983年上海译文出版社推出《博尔赫斯短篇小说集》,近10年来,为博尔赫斯倾倒的人是众多的,现在我们都知道谁是真正的博尔赫斯,谁不是——《巴比伦的抽签游戏》就不是,它是虚假的,残陋的,我们看透了它的虚假和残疾,所以它被遗弃、滞销是正常的,也是应该的。认识到《巴比伦的抽签游戏》滞销的症结之后,我更加有信心地张罗起红哥译文的出版事宜。通过同窗好友闫连科中介,湖南文艺出版社给我做出了“乐于出版此书”的肯定答复。这样,我便给蓉城的红哥去信,请他赶紧把译稿寄给我。他回信说:稿子还没有全部译好,让我等一等,“快则半个月,慢则一个月”。
我等。
等过一个月没回音,两个月还是没有。我想他可能另作安排了,也许那边有更丰厚的稿酬或者其他,于是就把这件事撂在一边,同时把红哥这人也撂一边了。我想不出他有什么理由可以不给我回音,哪怕是“另作安排”的回音。对这样杳如黄鹤的人,我有充足的理由将他“撂在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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