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半年多后,我突然收到红哥的来信,前面说了许多客气和道歉的话(足以让我谅解他),然后这样写道:
我把这半年时间全埋在了博尔赫斯的文字中,没有稍微的怠慢和松懈,甚至把给你写信的时间也侵占了,每天每夜,我都在重复一个动作、一个愿望:接近博尔赫斯。我是努力的,却是失败的,我简直不相信——我痛苦地发现:我愈是努力却愈是感到了自己与博尔赫斯之间的距离,仿佛我不是在努力接近他,而是在努力推开他。没有必要隐瞒,从翻译博尔赫斯第一则短文起,我就感到自己对博尔赫斯的伤害,这种伤害就像眼泪对眼睛的伤害,绝对是没办法的,无辜的,所以我原谅了自己,只希望下一篇别这样。但下一篇仍是这样,下下一篇还是这样,再下下一篇还是这样。每一篇都是这样,我的“希望”仿佛总在远处,在一座山头的另一边。就这样,我对自己发生了怀疑。或许我可以带着怀疑去做一件其他事,怎么可以去翻译博尔赫斯的作品?这是我对博尔赫斯素有的忠诚所不容许的。现在,我再也没有半年前的雄心和梦想了。当我下定决心中止这个梦想时,我心中突然感到无比的满足,仿佛我已将这个梦想完成了似的。事实上,丢掉翻译博尔赫斯作品的梦想,做一个纯粹的博尔赫斯作品的读者,无疑是对博尔赫斯作品最忠诚的保卫,也是对博尔赫斯本人最衷心的敬重。从此意义上说,我确实感到无比的满足和轻松……
红哥的信洋洋洒洒,情真意切,其中引用了不少博尔赫斯的金玉良言。我阅罢此信,不知怎么的,突然想到博尔赫斯的一句话:崇敬心已经使他变成废物。
不过,与翻译《巴比伦的抽签游戏》的两位老兄相比,我倒是对红哥充满敬重,这是因为:一、他对博尔赫斯的崇高的敬爱感动了我,抚慰了我(眼泪抚慰了眼泪,就像水消失在水中);二、虽然他“变成了废物”,但他报废的是自己。那两位老兄虽然勇气过人,却大有报废博尔赫斯之险:这种勇气永远不会令人敬重,只会叫人害怕和厌恶。
等待教会了我等待。漫长的等待不但令我变得善于等待,而且还变得豁达、自信。我相信,一个英雄征服的决不会只是一个人。换句话说,拜倒在博尔赫斯脚下的不可能只有我一人。谁能肯定所有拜倒者都无能折腾出一部博氏的新作?从这个意义上说,我无须担心看不到博尔赫斯新的作品,看不到只是暂时的。
果不其然。进入九十年代中期后,博尔赫斯的作品相继在几家出版社隆重推出,其中由深圳龙田文化发展有限公司策划、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出版的《博尔赫斯文集》,不论是品种数量还是装帧质量,以及立体的发行方式,都令同行汗颜。该书一度风靡书摊,在其巨大阴影的笼罩下,另外几家出版社推出的博氏书籍只好过一种默默无闻的日子了。不过,我还是敏感地把它们从默默无闻中发掘出来,并且慷慨地带回了家。
现在,我手头有13本有关博尔赫斯的书籍,其中他本人著作集9册(有一半是重复选载的),评论文章3册,传奇2册。这些书籍我都看了,有的看过不下几十遍,如王央乐先生翻译的那本杏黄色的《博尔赫斯短篇小说集》。总的说,除王央乐先生模造的那个博尔赫斯令我惊叹的信服外,其余人笔下的博尔赫斯都令我感到失望,有的令我气愤——最气愤的是翻译《巴比伦的抽签游戏》的两位老兄。有一个叫陈众议的译者,近年来被人誉为是翻译博尔赫斯的权威,但以我看,他的博尔赫斯依然不如王央乐先生。他的博尔赫斯给我的是这样一种感觉:他描绘了博氏的脸廓,包括嘴巴、鼻子、眼睛,甚至目光、笑容,但没有描绘出博氏脸上交错的皱纹。也许对其他作家说,这个损失不会留下大的遗憾,但博尔赫斯的皱纹却是丢不起的,因为他满脸交错的皱纹壮观得独一无二而令人难忘。
大约深圳龙田公司策划的《博尔赫斯文集》出版后不久,我和红哥通了一次电话。我们在抒发了各自的不满后,红哥对我这样滔滔不绝道:
“事实上,我对自己对博尔赫斯作品的理解、欣赏甚至再现能力是不怀疑的,我怀疑的是博尔赫斯,他的精美绝伦、神奇怪谲、充满天才的作品,仿佛不是由他一个人完成的,而是由天才的神指挥写下的,所以具有人类无法企及的高度和魅力。换句话说,博尔赫斯具有的高度不是固定的,而是随着你不断接近的高度不断拔高的,就像天上的太阳,你站在地上看它是那么高远,当攀登到山顶上看时,它还是那么高远,那么可望而不可即。这样的作品无疑是不可翻译的,你能把太阳摘下来给谁看吗?一个作家,或者一部作品,如果你无法与其站在一个高度上来展开翻译工作,那么你的翻译就是失败的,骗人的。这些年来,我们经常看到一个个博尔赫斯在这里冒出,那里闪现,然而结果似乎只是告诉我这样一个事实:那些博尔赫斯都是假的,没有一个是真正的。同样,我也不可能制造一个真正的博尔赫斯,这几乎是世界上最最难做成功的事,要比用沙子搓成一根绳子,用火去点燃水还要难,即使悟透了世上所有超级或者低级的谜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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