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18)

2025-10-10 评论

在阅读这些枯燥乏味的书籍的同时,我迷恋上了街道上的大字报,那时候我已经在念中学了,每天放学回家的路上,我都要在那些大字报前消磨一个来小时。到了七十年代中期,所有的大字报说穿了都是人身攻击,我看着这些我都认识都知道的人,怎样用恶毒的语言互相谩骂,互相造谣中伤对方。有追根寻源挖祖坟的,也有编造色情故事,同时还会配上漫画,漫画的内容就更加广泛了,什么都有,甚至连交媾的动作都会画出来。

在大字报的时代,人的想象力被最大限度地发掘了出来,文学的一切手段都得到了发挥,什么虚构、夸张、比喻、讽刺……应有尽有。这是我最早接触到的文学,在大街上,在越贴越厚的大字报前,我开始喜欢文学了。

当我真正开始写作时,我是一名牙医了。我中学毕业以后,进入了镇上的卫生院,当起了牙科医生,我的同学都进了工厂,我没进工厂进了卫生院,完全是我父亲一手安排的,他希望我也一辈子从医。

后来,我在卫生学校学习了一年,这一年使我极其难受,尤其是生理课,肌肉、神经、器官的位置都得背诵下来,过于呆板的学习让我对自己从事的工作开始反感。我喜欢的是比较自由的工作,可以有想象力,可以发挥,可以随心所欲。可是当一名医生,严格说我从来没有成为过真正的医生,就是有职称的医生,当医生只能一是一、二是二,没法把心脏想象得在大腿里面,也不能将牙齿和脚趾混同起来,这种工作太严格了,我觉得自己不适合。

还有一点就是我难以适应每天八小时的工作,准时上班,准时下班,这太难受了。所以我最早从事写作时的动机,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摆脱自己所处的环境。那时候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进入县文化馆,我看到文化馆的人大多懒懒散散,我觉得他们的工作对我倒是很合适的。于是我开始写作了,而且很勤奋。

写作使我干了五年的牙医以后,如愿以偿地进入了县文化馆。后来的一切变化都和写作有关,包括我离开海盐到了嘉兴,又离开嘉兴来到北京。

如今虽然我人离开了海盐,但我的写作不会离开那里。我在海盐生活了差不多有三十年,我熟悉那里的一切,在我成长的时候,我也看到了街道的成长,河流的成长。那里的每个角落我都能在脑子里找到,那里的方言在我自言自语时会脱口而出。我过去的灵感都来自于那里,今后的灵感也会从那里产生。

现在,我在北京的寓所里,根据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的要求写这篇自传时,想起了几年前的一件事,那时我刚到县文化馆工作,我去杭州参加一个文学笔会期间,曾经去看望黄源老先生,当时年近八十的黄老先生知道他家乡海盐出了一个写小说的年轻作家后,曾给我来过一封信,对我进行了一番鼓励,并要我去杭州时别忘了去看望他。

我如约前往。黄老先生很高兴,他问我家住在海盐什么地方?我告诉他住在医院宿舍里。他问我医院在哪里?我说在电影院西边。他又问电影院在哪里?我说在海盐中学旁边。他问海盐中学又在哪里?

我们两个人这样的对话进行了很久,他说了一些地名我也不知道,直到我起身告辞时,还是没有找到一个双方都知道的地名。同样一个海盐,在黄源老先生那里,和在我这里成了两个完全不同的记忆。

我在想,再过四十年,如果有一个从海盐来的年轻人,和我坐在一起谈论海盐时,也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一九九四年五月

结 束

有一天,我和陈虹在北京的王府井大街上行走时,一幕突然而至的情形令我们惊愕。在人流如潮噪声四起的街道上,一位衣着整洁的老人泪流满面地迎面走来。他如此坦率地表达自己的不幸,并将自己的不幸置于拥有盲目激情的人流之中,显得怵目惊心。

一直以来,陈虹一回想起这一幕,就会神情激动。她总是一次次地提醒我注意这些,不要轻易忘记。确实,这样的情形所揭示的悲哀总是震动着我们。我们相对而坐,欲说无语。在沉默的深处,反复回想那个神情凄楚的老人,在他生命最后的旅程里,他终于直露地表达了我们共同的尴尬。在他身旁那些若无其事获得暂时满足的人,他们难道没有在风中哭泣过?悲哀也会像日出一样常常来袭击他们。于是在我们回想中所看到的人流,已经丧失了鲜艳的色彩,他们犹如一堆堆暗淡的杂草,在空虚的天空下不知所措。他们当初的笑容,是因为他们受到了遗忘的保护,忘记自己的不幸,就意味着没有遭受不幸。终于有一天,一劳永逸的遗忘就会来到,这是自然赐予我们唯一的礼物。一切的结束,就是一切的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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