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与做人(17)

2025-10-10 评论

吐火罗文的发现与读通,在世界语言学界,特别是在印欧语系比较语言学界,是一件石破天惊的大事。在中国,王静庵先生和陈寅恪先生都曾讲过,有新材料的发现才能有新学问的产生。征之中国是如此,征之世界亦然。吐火罗文的出现,使印欧语系这个大家族增添了一个新成员,而且还不是一般的成员,它给这个大家庭带来了新问题。印欧语系共分为两大支派:西支叫做centum,东支叫做satam。按地理条件来看,吐火罗文本应属于东支,但实际上却属于西支。这就给学者们带来了迷惑:怎么来解释这个现象呢?这牵涉到民族迁徙的问题,到现在也还没有得到解决。最近在新疆考古发掘,发现了古代印欧人的尸体。这当然也引起了有关学者的关注。现在来谈我的吐火罗文的学习。

先谈一谈我当时的学习情况。根据我的“学习簿”,我选课的最后一个学期是1940年的夏学期。上Sieg先生的课,Anmeldung的日期是这一年的6月25日,Abmeldung是在7月27日。这说明,我的博士论文写完了,而且教授也通过了。按照德国大学的规定,我可以参加口试答辩了。三个系的口试答辩一通过,再把论文正式印刷出来,我就算是哲学博士了。由于当时正在战争中,正式印刷出版这一个必经的手续就简化了,只需用打字机打上几份(当时还没有复印机)交到文学院院长办公室,事情就算完了。因为Waldschmidt正在从军,我的口试答辩分两次举行。第一次是两个副系(Nebenfach):英国语文学和斯拉夫语文学。前者主试人是Prof Roeder,后者是Prof. Braun。完全出我意料,我拿了两个“优”。到了1941年春天,Waldschmidt教授休假回家,我才又补行口试答辩,加上博士论文,又拿了两个“优”,这倒没有出我意料。我一拿就是四个“优”,算是没给祖国丢人。

我此时已经不用再上课,只是自己看书学习,脑筋里想了几个研究题目,搜集资料,准备写作。战争还正在激烈地进行着,Waldschmidt还不能回家,Sieg仍然代理。有一天,他忽然找到了我,说他要教我吐火罗文。世界上第一个权威要亲自教我,按道理说,这实在是千金难买、别人求之不得的好机会。可我听了以后,在惊喜之余,又有点迟疑。我觉得,自己的脑袋容量有限,现在里面已经塞满了不少稀奇古怪的语言文字,好像再也没有空隙可以塞东西了,因此才产生了迟疑。但是,看到Sieg老师那种诚挚认真的神色,我真受到了感动,我当即答应了他。老人脸上漾起了一丝微笑,至今栩栩如在眼前,这是我永世难忘的。

正在这个时候,一位比利时的青年学者,赫梯文的专家Walter Couvreur来到哥廷根,千里寻师,想跟Sieg先生学习吐火罗文。于是Sieg便专为两个外国学生开了一门不见于大学课程表上的新课:吐火罗文。上课地点就在印度学研究所。我的“学习簿”上当然也不会登记上这一门课程。我们用的课本就是我在上面提到的Sieg和Siegling的《吐火罗文残卷》拉丁字母转写本。如果有需要也可对一下吐火罗文残卷的原本的影印本。婆罗米字母老师并不教,全由我们自己去摸索学习。语法当时只有一本,就是那三位德国大师著的那一本厚厚的《吐火罗文文法》。这些就是我们这两个学生的全部“学习资料”。老师对语法只字不讲,一开头就念原文。首先念的是《吐火罗文残卷》中的前几张。我在这里补充说一个情况。吐火罗文残卷在新疆出土时,每一张的一头都有被焚烧的痕迹。焚烧的面积有大有小,但是没有一张是完整的。我后来发现,甚至没有一行是完整的。读这样真正“残”的残卷,其困难概可想见。Sieg的教法是,先读比较完整的那几张。Sieg屡屡把这几张称之为Prachtstucke(漂亮的几张)。这几张的内容大体上是清楚的,个别地方和个别字含义模糊。从一开始,主要就是由老师讲。我们即使想备课,也无从备起。当然,我们学生也绝不轻松,我们要翻文法,学习婆罗米字母。这一部文法绝不是为初学者准备的,简直像是一片原始森林,我们一走进去,立即迷失方向,不辨天日。老师讲过课文以后,我们要跟踪查找文法和词汇表。由于原卷残破,中间空白的地方颇多。老师根据上下文或诗歌的韵律加以补充。这一套办法,在我后来解读吐火罗文A《弥勒会见记剧本》时,完全使用上了。这是我从Sieg老师那里学来的本领之一。这一套看来并不稀奇的本领,在实践中却有极大的用处。没有这一套本领,读残卷是有极大困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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