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宁可自己先不吃饭,也要喂黑黑。这个给它撕一块馒头,那个给它舀一勺米饭。黑黑也很聪明,吃完了这个人的一口饭,就会走开,绝不会老围着你。人们抢着喂黑黑,有时就把黑黑搞得很狼狈,鼻梁上贴了一块豆腐,耳朵上挂着一缕粉丝。它很绅士,一点也不着急。等人们散开了,就自己跑到大石头旁边,把头上挂的食物蹭下来,再慢慢吃掉。
黑黑最爱喝甜牛奶了。刚开始是因为许多人是从农村来的,喝不惯牛奶。轮到喝牛奶的日子(不是鲜牛奶,高原上哪儿有奶牛啊,是用奶粉冲开的),剩的就格外多。炊事班就准备了一个大木槽盛剩牛奶。黑黑跑过来,把嘴巴拱进槽里,只剩两只眼睛在外面,咻咻地喘着气,埋下头谁也不理。你看不见它狼吞虎咽,只见它的脖子均匀地颤动,但槽里白色奶液的水平面迅速下降,一会儿就露出槽底的木纹了。好像槽子在我们找不到的地方裂了一个大洞,牛奶都渗到地下去了。黑黑抬起头,也很遗憾很吃惊地注视着木槽,好像自己也不明白:刚才还那么多牛奶,怎么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见了?
知道黑黑爱喝牛奶以后,我们就有意多给它剩下一些。
在这样丰富的营养下,黑黑迅速长大,不久就成了一只威武的大黑猪。甩着大肚皮走动的时候,好像一张黑丝绒壁毯在旷野移动。
高原上的尖石把黑黑的肚皮磨破了。开饭的时候,黑黑再也不能像原来那样飞快地跑过来,只能慢慢往家里挪。炊事班长看了心痛,就领黑黑到卫生科,对正在给人包扎伤口的护士说,给我们的黑黑看看病。
护士吓了一跳,说,我又不是兽医。
班长说,这病不用兽医,我就能看。把伤口消消毒,抹点药膏包起来就行。
护士说,谁敢钻到猪肚子底下去上药?它不咬人才怪呢!
班长对护士说,黑黑绝对不会咬你的。然后又对黑黑说,这是给你看病呢,千万不要乱动啊!好了,趴下吧。
黑黑就乖乖地躺在卫生科门外的地上,像平日吃饱了饭晒太阳的样子。
护士双手托着治疗盘,战战兢兢地走过去,消毒、上药……涂酒精的时候,黑黑可能感到有点痛,浑身抖了一下,但真的是没有动。
上完了药,黑黑站起来。它的肚子上多了一块雪白的纱布,好像一枚巨大的邮票。
第二天,护士偶然走出治疗室,看见黑黑正在屋外绕来绕去。见到护士,它哼了两声,然后自动躺在地上。原来它肚子上的纱布掉了,伤口又露了出来。护士就又给它上了药。
后来,黑黑的肚子好了,又可以很有风度地在房前屋后散步了。我们眯起眼看看它,想起平原的家。有人说,在我们村子里,有一头和这一模一样的黑猪呢!
我是特意用“制”花圈这个词,而不用通常的“做”花圈。因为“制”的规模大,有流水作业大生产的味道。
二十多年前,我在藏北高原当兵。高寒、缺氧、病痛……一把把利刃悬挂在半空,时不时地抚摸一下我们年轻的头颅。一般是用冷飕飕的刀背,偶尔也试试刀锋。
于是就常有生命骤然折断,滚烫的血沁入冰雪,高原的温度因此有微弱的升高。
凡有部队的地方就有陵园。每逢清明和突然牺牲将士的时候,我们就要赶制花圈。因为我们是女兵,花圈就要扎得格外美丽。当我们最初扎花圈的时候,觉得像做手工一样有趣。
做花圈先要有架子。若在平原,竹子、藤条、木棍……都是上好的材料。但对于高原,这些平常物都是奢侈品。男兵用钢筋焊出一人多高的巨环,中间用钢丝攀出蛛网似的细格。花圈的骨骼就挺立起来了。
我们在乒乓球案子上做花。五颜六色的花纸堆积如山,刚开始的时候,似乎有些节日的气氛。女孩们分成几组,有的把纸裁成大小不等的方块儿,有的剪出形状各异的花瓣,有的用糨糊粘绿叶……有条不紊,各显神通。
忙了一阵子之后,所需的花朵基本上备齐了。屋里花红柳绿的,对我们习惯了莹白冰雪颜色的眼睛来说,真是享受。
该往黝黑的钢环上绑花了。一圈红的,一圈蓝的……白花最多,像高原上万古不化的寒冰。
花圈渐渐成形,女孩子们的嬉笑声渐渐沉寂。一朵朵的花是艳丽的,一圈圈的花就有了某种庄严。当一个个硕大的花环肃穆而凝重地矗立在我们面前时,一种被悲哀压榨的痛苦,像鸟一样降临在我们心头。
这是献给一个或一组年轻生命的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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