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想把《回忆》抄出来。《回忆》也可以同《年》、《心痛》、《黄昏》算为一类的文章,都是写抽象观念的。我曾有一个期间想,只有这样写下去,才能达到我理想中的美的小品文。但拿给长之看,他总不赞成。以后这样文章我仍然要写。施君说:我的文章很像V . Woolf[42]那一派,这在以前我自己并没conscious[43]到。
十八日
九点进城,同长之。
先访印其,同赴同生照毕业相片,十年寒窗,熬了这一身道士似的学士服,真不易。但穿上又是怎样的滑稽呢。访曦晨,遇萧乾[44]及邓恭三[45]。
同长之、印其、马玉铭同游厂甸,人山人海,非常热闹。逛了半天,也没买什么书,我老希望能看到一本《陶庵梦忆》之流的书,作梦。
在北大二院的门口遇峻岑,他告我宋还吾有请我作高中教员的意思,但不知成不成,我倒非常高兴。
十九日
今天高兴极了,是我一生顶值得记忆的一天。
过午接到叶公超的信,说,他已经看过了我的文章了,印象很好,尤其难得的是他的态度非常诚恳,他约我过午到他家去面谈。
我同长之去了,他说我可写下去,比徐转蓬一般人写得强。他喜欢《年》,因为,这写的不是小范围的Whim,而是扩大的意识。他希望我以后写文章仍然要朴实,要写扩大的意识,一般人的感觉,不要写个人的怪癖,描写早晨、黄昏,这是无聊的——他这一说,我的茅塞的确可以说是开了。我以前实在并没有把眼光放这样大,他可以说给我指出了路,而这路又是我愿意走的。还有,我自己喜欢《年》,而得不到别人的同意,几天来,我就为这苦恼着,现在居然得到了同意者,我是怎样喜欢呢?他叫我把《年》改几个字,在《寰中》上发表。
萧乾同李安宅来访,我正〈在〉叶先生家,不遇。
二十日
今天开始作论文了——实在说,论文的本身就无聊,而我这论文尤其无聊,因为我根本没话说。
最近功课又多起来,没多大功夫自己写文章了。几天前就预备写一篇《墙》,现在还没酝酿得成熟。
今天晚上本来有文艺心理学,竟不知怎地忘了去上。
我现在总觉得,一切事情都可以不去作,但却不能不写文章。我并不以为我的文章是千古伟业,藏之名山,传之其人,只不过我觉得这比一切都有聊,都更真实而已。
二十一日
最近这几天我可以说是非常高兴,第一因为我居然在老叶身上找到一个能了解我的文章的,难得的是他的态度诚恳,又答应把《年》在他们办的杂志上发表。第二《文学季刊》下期又有我的文章,寄给《文艺月刊》的《黄昏》没退,恐怕也能发表出来,这两次使我有了写文章的勇气与自信。第三,是听峻岑说,说不定宋还吾要请我作教员,不至受家里的非难。第四是目前的,今天又领到五十元津贴。本预备今学期不向家里要钱,现在大概可以办到了。
今天尤其高兴,因为我又想到了一个文章题目《自己》,我觉得非常好,高兴极了,不知写来如何。但也有不高兴的事情,就是从前几天骑驴到大钟寺后,回来腚上就生了一个疖子,走路时非常不方便,今天破了,到医院走了一趟。
二十二日
一天都在读Nietzsche的Thus Spoke Zarathustra[46],这种哲学书的summary真难作。
昨天站在窗口向外望:柳梢上又有一层淡色的雾笼罩着了。我又知道:春来了。本来这几天来天气实在有点太好了。有这样好的天气,真有点在屋里坐不住。
我自己觉得,对人总是落落难合,而且我实在觉得人混蛋的的确太多了,即如所谓朋友也者,岂不也是中间有极大的隔膜么?
二十三日
仍然无聊地作着summary。
想着怎样写《自己》。平常我常对自己怀疑起来,仿佛蓦地一阵失神似的。但现在想作《自己》,自己的精神永远集中到自己身上,那种蓦地一阵失神似的感觉也不复再袭到我身上来——过午,逃出了图书馆,走到气象台下条凳坐着,对“自己”沉思着,但却没有什么新的意念跑入我的头里去,只觉得太阳软软地躺在自己脸上。
二十四日
除了作summary外,没作什么有意义的事。
过午,虎文来,同长之在紫曛的黄昏里,在气象台左近散步,谈着话,抬头看到西山的一抹红霞。饭后,又出校去玩。月很明,西山顶上有一片火,大概是野火吧,熠耀着,微微地发红。自一下楼就看到了,沿着生物馆后的马路走向西门,随时抬头可以看到这片火。出了校门,在影绰绰的树的顶上,又看到这片火。沿着校外的大路走回来,走到宿舍门口的时候,西山顶上的火还在亮着,而且更亮了。我笑着说:“这是上帝给我的启示,我的inspir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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