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非常害怕死亡吗?导游可能被这个疑团缠绕甚久,索性停下脚步,回过头问我。
我说,在我们文化中,基本上没有露天火葬这种习俗,所以,比较不适应。难道说……你们……就不害怕吗?
导游说,不害怕。习惯了。这就是生活的一部分。
我问他,你第一次看到这种情形,多大呢?
导游认真回想了一下,说,五岁。
我惊讶,太小了啊。
导游说,并不算很小。你看,他们的年龄不是更小吗?
这时我们已经抵达了巴格玛蒂河,见一些小孩子正在河边玩耍。真是的,有的看起来只有三四岁。
是家里人特意带你来看的吗?我问。
导游说,并不是特意。死亡在我们的文化中,是很平常的事情,人们并不避讳,也不恐惧。大家从小就不害怕这件事。你看到人们的伤感,是因为觉得再也不能看到死者了,人们为分别而哀伤。对于小孩子,并没有谁想到要教育他们不怕死。如果家里有人死了,或是邻居需要人帮忙,小孩子也会来,并没什么特别之处。
我试探着问,你设想过自己死后的情形吗?
他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说,这个不用想啊。我们都知道自己死后会怎样,非常清楚,一点都不陌生。我们了解死后所有的程序,知道自己也一定会走这样的路,很踏实的。
一句“很踏实”,让我对尼泊尔印度教徒的生死观,有了更深切的了解。
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曾思考过死亡。一个盘旋不断的问题深藏脑海——我们将如何离开这个世界?说得更直白些,你将怎样死去?
我想绝大多数的人,不希望自己死于战场。那我们就要共同维护世界持久和平。我们也不希望自己死于意外和恐怖事件,不希望自己死于交通事故,不希望自己死于天灾人祸和瘟疫。
我觉得自己能接受的死亡是——死于自然规律,死于理智选择过的自我终结,死于我认为有必要付出自己生命代价的事业。
在过去的一个世纪里,死亡这件事,悄悄地从家中转移到了医院。如果一个病人,死在家里,人们会遗憾地说:还没来得及送到医院,人就……
人需要到医院里去死,几乎成了文明进步的重要标志。现代社会的成就之一,就是让死亡从日常居家中成功隐没。医院的白大衣如同魔法师的黑斗篷,铺天盖地罩住了死亡,让死亡变得日益陌生和遥远。然而,死亡没有走开。它静静地坐在城市的长椅上,耐心地等待着某个适当的时机,站起身来,把你悄悄领走。亲爱的,我在下一个路口等你……它不是这样轻轻地念叨。
快餐似的文化忌讳谈论死亡。人们觉得它是丑陋的,阴暗的,恐怖的,可怕的,肮脏的,悲痛欲绝的,甚至是可以用来嘲讽的,人们要把死亡秘藏起来。那些实在无法回避的裸露的死亡,或是赋予诗意,或者赋予想象。在这种迷雾笼罩下,死亡变成了另外的东西。
我理想中的死亡是这样的。周围的人对死亡有比较充分的准备,在精神上接受这件事情的必然性,不悲戚和惊惶。在临终之人的最后时刻,尽量保持温和的平稳与冷静。如果实在忍不住,可以轻轻地哭泣几声,以示告别。不然远行的人,回头看到大家捶胸顿足泪眼滂沱,会感到无能为力并充满不安和愧疚。对于无法逆转的死亡,请不要抢救,不单是为了节省资源,也为了顺应规律。在应当画上句号的时候,迟迟不落笔,这个尾结得不好,就成了无以弥补的憾事。
清晨的帕斯帕提纳神庙,烟灰还未散尽
还是回到巴格玛蒂河边。离焚烧现场还有一段距离,见浑身涂满白灰的一群苦行僧在静修。他们裸露着削瘦如柴的身体,长长的头发盘起,胡子打成死结缕缕垂下……令人明白了什么叫作“纠结”:纠缠在一起并打着死结。导游告诉我,苦行僧身上涂的不是普通的白灰,而是“尸骨粉”。早年间,这粉末真的来自焚烧后的尸体,现在宽松点了,可以用白颜料替代。
导游接着说,苦行包罗万象,比如断食、凝视火焰、长时间独脚站立、唱赞歌时停止呼吸等。要经过一系列修炼,以达到灵魂悬浮飘起,进入无我境界。
苦行僧
我忍不住插话,近乎自虐啊。
导游说,苦行僧就是要靠禁欲、不享乐与自我克制,割开自己与尘世间千丝万缕的联系。
在世界各地行走,很关键的一点就是看到各式各样的文化传承,不要显得太吃惊。我尽量保持镇定,离开了苦行僧们的阵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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