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就是一支骑兵(26)

2025-10-10 评论

但是风很大——会使人的情绪向糟糕那一面倾斜,注意力凝固在不利的因素上。觉着太阳好是件不值得太高兴的事情,风大才是关键。借助了“但是”的威力,风就把阳光打败了。

同时风很大——它更中性和客观,好似一个导游小姐,在指点我们注意了某一种情形之后,又把她手中的金属棒,向另一个方向示去。前言余音袅袅,后语也言之凿凿。不偏不倚,公允而平整。它使我们的心神安定,目光精准,两侧都观察得到,头脑中自有定夺。

一词之差,它的背后,是怎样看待世界和自身。

我们绝不文过饰非,也不夸大其词。好比是花和虫子,一并存在。我们的眼光降落在哪里?

降落在花丛中?降落在虫背上?

“但是”,是一面偏光镜,把我们的目光聚焦在虫子上。花园里花朵很美丽,“但是”把虫子的影子放大。

“同时”,是一个透明的水晶球,把我们均衡地分散在两方面。花园里花朵很美丽,“同时”,它也提示尚有虫子。

“但是”和“同时”,谁更持重和完整,更有利于我们对客观事物的评价和对主观判断的把持,想必会有公论。

如此讨论,仿佛和一个简单的连词过不去,有悖恕道。不过,这不单是如何连接上下两句话的问题,在词的背后隐伏着思维方式。

当我尝试着用“同时”代替“但是”以后,一天两天,似也看不出多大的变化。可时间长了,我发现自己比较地多了勇气,因为我的精神得到了补给和呵护。我发现自己比较地对人友善,因为我更明确地发现了他人的长处和优异。我发现自己较为敏捷地从跌倒的地上爬起,因为我看到了沟坎也看到了辙印。我发现自己多了宽容和慈悲,因为每当我意识到不足的时刻,都同时给自己鼓励。

那时我是一个年轻的实习医生。在外科做手术的时候,最害怕的是当一切消毒都已完成,正准备戴上手套,穿上洁白的手术衣,开始在病人身上动刀操练的时候,突然从你的身后,递过来一只透明的培养皿。护士长不苟言笑地指示道,你留个培养吧。这是一句医学术语,解释成大众的语言就是——用你已经消完毒的手指,在培养基上抹一下。然后护士长把密闭的培养皿送到检验科,在暖箱里孵化培养。待到若干时日之后,打开培养皿,观察有无菌落生长,以检查你在给病人手术前,是否彻底消毒了你的手指。如果你的手不干净,就会在手术时把细菌带进腹腔、胸腔或是颅脑,引起感染。严重时会危及病人的生命。

我很讨厌这种抽查。要是万一查出你手指带菌,多没面子!于是我消毒的时候就格外认真。外科医生的刷手过程,真应了一句西谚:在碱水里洗三次。先要用硬毛刷子蘸着肥皂水,一丝不苟地直刷到腋下,直到皮肤红到发痛,再用清水反复冲洗,恨不能把你的胳膊收拾得像一根搓掉了皮、马上准备凉拌的生藕。然后整个双臂浸泡在百分之七十五的酒精桶里,度过难熬的五分钟。最烦人的是胳膊从酒精桶里拔出后,为了保持消过毒的无菌状态,不能用任何布巾或是纸张擦拭湿淋淋的皮肤,只有在空气中等待它们渐渐晾干。平日我们打针的时候,只涂一小坨酒精,皮肤就感到辛凉无比。因为酒精在挥发的时候,带走了体内的热能,是一种强大的物理降温过程。现在我们的上肢大面积裸露着,假若是冬天,不一会儿就冻得牙齿鼓点一般叩个不停。

更严格的是在所有过程中,双臂都要像受刑一般高举着,无论多么累,都不能垂下手腕,更严禁用手指接触任何异物。简言之,从消毒过程一开始,你的手就不是你的手了,它成了一件有独立使命的无菌工具。

我的同学是一位漂亮女孩,她的手很美,鸡蛋清一般柔嫩,但在猪毛刷子日复一日的残酷抚摸下,很快变得粗糙无光。由于酒精强烈的脱脂作用,手臂也像枯树干,失去了少女特有的润泽。单看上肢,我都像一个老太婆了。她愤愤地说。

以后的日子里,她洗手的时候开始偷工减料。比如该刷三遍,她一遍就草草过关。只要没人看见,她就把白皙的胳膊从酒精桶里解放出来,独自欣赏……有一天,我们正高擎双手,像俘虏兵投降一样傻站着,等着自己的臂膀风干时,她突然说,我的耳朵后边有点痒。

这是一件小事,但对于此时的我们来说,却是一件很难办的事。消过毒的手已被管制,我俩就像卸去双臂的木偶,无法接触自己的皮肤。按照惯例,只有呼唤护士,烦她代为搔痒。因手术尚未开始,护士还在别处忙,眼前一时无人。同学说痒得不行,忍不了。我说,要不咱们俩像山羊似的,脑袋抵着脑袋,互相蹭蹭?她说,我又不是额头痒,是脖子下面的凹处,哪里抵得着?我只好说,你就多想想邱少云吧。同学美丽的面孔在大口罩后面难受得扭歪了。突然,可能痒痛难熬,她电光石火地用消过毒的手,在自己耳朵后面抓了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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