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就是一支骑兵(55)

2025-10-10 评论

如果允许我们走进她枯燥的内心,我想那里一定摆着一张逼仄的小床。床上写着“女孩应该倾国倾城。应该有白皙的皮肤,应该有挺秀的身躯,应该有玲珑的曲线,应该有精妙绝伦的五官……如果没有,她就注定得不到幸福,所有的努力都会白搭,就算碰巧有一个好的开头,也不会有好的结尾。如果有男生追求长相不漂亮的女孩,一定是个陷阱,背后必有狼子野心,切切不可上当……”

很容易推算,当一个人内心有了这样的暗示,她的面容是愁苦和畏惧的,她的举止是局促和紧张的,她的声音是怯懦和微弱的,她的眼神是低垂和飘忽的……她在情感和事业上成功的概率极低,到了手的幸福不敢接纳,尚未到手的机遇不敢追求,她的整个形象都散射着这样的信息——我不美丽,所以,我不配有好运气!

讲完了黯淡的故事,擦拭了委屈的泪水,我希望她能找到那张魔床,用通红的火把将它焚毁。

谁说不美丽的女子就没有幸福?谁说不美丽的女子就没有事业?谁说命运是个好色的登徒子?谁说天下的男子都是以貌取人的低能儿?

心中的魔床有大有小,有的甚至金光闪闪,颇有迷惑人的能量。我见过一家证券公司的老总,真是事业有成高大英俊,名牌大学洋文凭,还有志同道合的妻子,活泼聪颖的孩子……一句话,简直人该有的他都有,可他寝食无安,内心的忧郁焦虑非凡人所能想象,不知是什么灼烤着他的内心。

“我总觉得这一切不长久。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水至清则无鱼,谦受益满招损。我今天赚钱,日后可能赔钱。妻子可能背叛,孩子可能车祸。我也许会突患暴病,世界可能会地震火灾飓风,即使风调雨顺,也必会有人祸比如‘9·11’……我无法安心,恐惧追赶着我的脚后跟,惶恐将我包围。”他眉头紧皱着说。

我说:“你极度地不安全。你总在未雨绸缪,你总在防微杜渐。你觉得周围潜伏着很多危险,它们如同空气看不着摸不到却无所不在无所不能。”

他说:“是啊。你说得不错。”

我说:“在你内心,可有一张魔床?”

他说:“什么魔床?我内心只有深不可测的恐惧。”

我说:“那张魔床上写着:人不应该有幸福,只应该有灾难。幸福是不真实的,只有灾难才是永恒的。人不应该只生活在今天,明天和将来才是最重要的。”

他连连说:“正是这样。今天的一切都不足信,唯有对将来的忧患才是真实的。”

我说:“每个人都有过去现在和将来。对我们来讲,无论过去发生过什么,都已逝去。无论你对将来有多少设想,都还没有发生。我们活在当下。”

由于幼年的遭遇,他是个缺乏安全感的人。惊惧射杀了他对于幸福的感知和欣赏。只有销毁了那魔床,他才能晒到金色的夕阳,听到妻儿的欢歌笑语,才能从容镇定地面对风云,即使风雨真的袭来,也依然轻裘缓带玉树临风。

说穿了,魔床并不可怕,当它不由分说就宰割着你的意志和行为之时,面对残缺,我们只有悲楚绝望。但当我们撕去了魔床上的铭文,打碎了那些陈腐的“应该”,魔力就在一瞬间倒塌。随着魔床轰塌,代之以我们清新明朗的心态。

魔由心生。时时检点自己的心灵宝库,可以储藏勇气,可以储藏智慧,可以储藏经验和教训,可以储藏期望和安慰,只是不要储藏“应该”。

城市中的树较乡村中的树,须更经得起吵闹。乡村是安静的,有黎明前的黑暗和黄昏的炊烟,城里的树却是要被五花八门的噪声轰得聋掉。如果把城市的树叶和乡村的树叶堆到一起,拿一把音叉来测它们对声音的反应,乡村的树叶一定是灵敏和易感的,像婴儿一样好奇。城市的树叶却像饱经沧桑的老汉,有点大智若愚地呆傻在那里。

城市的树比旷野中的树,要肮脏许多。它们的脸上蒙着汽油、柴油、花生油和地沟油的复合膏脂,还有女人飘荡的香粉和犬的粪便干燥之后的微粒。旷野当中的树啊,即使屹立在沙尘暴中,披满了黄土的斗篷上点缀着不规则的石英屑,寒碜粗糙,却有着浑然一体的本色和单纯。

城市中的树比起峡谷中的树,要谨小慎微得多。不可以放肆地飞舞杨花柳絮,那会让很多娇弱的城里人过敏,也污染了春光明媚的镜头里的嫣然一笑。城里人只会喜欢鳏夫和寡居的树,那些太一致、太规整的树林,让人感觉不到树的天性,仿佛列队的锡兵。只有峡谷中的树,才是精神抖擞、风流倜傥的,毫不害羞地让鸟做媒人,让风做媒人,让过往的一切动物做媒人,一日一夜间,把几千万的子嗣洒向天穹,任它们天各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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