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中的树比山峰上的树,要多经几番挣扎磨难,还有突如其来的灾变。下雪之后,勤快的人们会把融雪剂堆积在树干深处。化学的物质和雪花掺杂在一起,清凉如水貌似温柔,其实是伪装过的咸盐的远亲,无声无息地渗透下去,春夏之交才显出谋杀的威风,盛年的树会被腌得一蹶不振。个别体质孱弱的树,花容憔悴之后便被索了命去。
城市中的树比之平原中的树,多和棍棒金属之类打交道。平原的树,也是要见刀兵的,那只限被请去做梁做檩的时候,虽死犹荣。城市中的树,却是要年年岁岁屡遭劫难。手脚被剁掉,冠发被一指剃去,腰肢被捆绑,百骸上勒满了一种叫作“瀑布灯”的电线。到了夜晚的时候,原本朴素的树就变成了圣诞树一样的童话世界,有了虚无缥缈的仙气。
当然了,说了这许多城市树的委屈,它们也有得天独厚的享受。当乡下的树把根系拼命地往地下扎,在大旱之年汲取水分的时候,城市里的树却能喝到洒水车喷下的甘霖。可惜当暴风雨突袭时,最先倒伏的正是那些城里的大树,它们头重脚轻,软了根基。
城市的树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常常被许多人抚摸。只是至今我也闹不明白,倘若站在一棵树的立场上,被人抚摸是好事还是坏事?窃以为凶多吉少。树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喜欢自由自在、我行我素。它不是一朵云或是一条狗,也不是恋人的手或是一沓钞票。君不见若干得了“五十肩”的半老不老之人,为了自己的胳膊康复,就揪住了树的胳膊荡秋千。他们兴高采烈地运动着,听不到树的叹息。
城市的树还像城市里的儿童一样,常常被灌进各式各样的打虫药。我始终搞不懂这究竟是树的幸福还是树的苦难。看到树上的虫子在药水的毒杀下,如冰霰一般落下,铺满一地,过往的行人都要撑起遮阳伞才敢匆匆走过。为树庆幸的同时,有没有良心的思忖:树若在山中沐浴,临风摇头摆脑,还会生出这般浓密的虫群吗?
如此说来,做一棵城市里面的树,是需要勇气的。它们背井离乡到了祖先所不熟悉的霓虹灯下,那地域和风俗的差异,怕是比一个民工所要遭受的惊骇还要大吧。它们把城市喧嚣的废气吞进叶脉,把芜杂的音响消弭在摇曳之中,它们用并不鲜艳的绿色装点着我们的城市,夜深了,它们还不能安眠,因为不肯熄灭的路灯还在照耀着城市。路灯在某种程度上成了打折扣的太阳,哺育着附近的叶子。不信你看,每年深秋最后抖落残绿的树,必定是最靠近电线杆的那些棵。
有的人像树,有的人不像树。像树的人,有人在乡下,有人在城市里。城市里的树,骨子里不再是树了,变成了人的一部分,最坚忍最朴素的一丛,无语地生活着。
分裂是个可怕的词。一个国家分裂了,那就是战争。一个家庭分裂了,那就是离异。一个民族分裂了,那就是苦难。整体和局部分裂了,那就是残缺。原野分裂了,那就是地震。天空分裂了,那就是黑洞。目光分裂了,那是斜眼。思想和嘴巴分裂了,那就是精神病,俗称“疯子”。
早年我读医科的时候,见过某些精神病人发作时的惨烈景象,觉得“精神分裂症”这个词欠缺味道,还不够淋漓尽致入木三分。随着年龄的增长和阅历的丰富,这才知道“分裂”的厉害。
分裂在医学上有它特殊的定义,这里姑且不论。用通俗点的话说,就是在我们的心灵和身体里,存在着两个司令部。一个命令往东,一个命令往西或是往南,也可能往北。如同十字路口有多组红绿灯在发号施令,诸如车横冲直撞,大危机就随之出现了。
分裂耗竭我们的心理能量,使我们衰弱和混乱。有个小伙子,人很聪明敏感,表面上也很随和,从来不同别人发火。他个矮人黑,大家就给他起外号,雅的叫“白矮星”,简称“小白”。俗的叫“碌碡”,简称“老六”。由于他矮,很多同学见到他,就会不由自主地胡噜一下他的头发,叫一声“六儿”或是“小白”,他不恼,一概应承着,附送谦和的微笑,因而人缘很好。终于,有个外校的美丽女生,在一次校际联欢时,问过他的名字后,好奇地说,你并不姓白,大家为什么称你“小白”?这一次,他面部抽搐,再也无法微笑了。女生又问他是不是在家排行第六?他什么也没说,猛转身离开了人声鼎沸的会场。第二天早上,在校园的一角发现了他的尸体。人们非常震惊,百思不得其解,有人以为是谋杀。在他留下的日记里,述说着被人嘲弄的苦闷,他写道:为什么别人的快乐要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每当别人胡噜我头顶的时候,我都恨不得把他的爪子剁下来。可是,我不能,那是犯罪。要逃脱这耻辱的一幕,我只有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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