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林肯的传记中看到这样的记载:在伊利诺伊州,道格拉斯先生对来自本州各地的农民发表了长篇演说,宣讲他于1854年提出的新法案。这个法案对奴隶主势力明显是有利的。林肯对这篇演说给予回击,评价了道格拉斯的所有观点。林肯以异常的激情和活力对这一法案进行了攻击,逐一揭露其欺骗性和虚伪性,法案被批驳得原形毕露,体无完肤。从林肯口中说出的真理在燃烧,他激动地颤抖着,道格拉斯对自己失去了信心,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败,局促不安……整个会场死一般的寂静……
今天,这里也是非常寂静。一个多世纪以前的唇枪舌剑,已经被萋萋青草吸附,只留下旅人的凭吊。
也许是因为白天跑得多了,这一夜,又是无梦到天明。和岳拉娜老奶奶告辞的时间到了,我拿出一条中国杭州产的丝绸围巾送她,她很高兴。
分别了,我看着她佝偻的身影,突然非常感伤。我知道,今生今世,我再也看不到这位老人了,她已经87岁了,就算我几年后有机会再到美国来,就算我会再次寻找到这个美国中部的小镇,岳拉娜老奶奶还能继续到花园里为我们采摘新鲜的红草莓,还会有一只红黑相间的美丽瓢虫醉倒在冰激凌里吗?
在老奶奶87岁的生涯里,可能多次接待过外国的访问者,也许她会很快忘记我的。从我们的汽车尚未离开她的住宅,她就返回房间这一点来看,我想一定会是这样的。但我会长久地记住她,记住她搅拌冰激凌时那红肿的手背。
这是一家老年人活动站,在新奥尔良。新奥尔良是个美丽的地方,古老的橡树像虬蚺的幽灵。活动站在郊外,周围是贫民区。这是黑人聚居的地方,以前黑人是不能进城的。一栋简陋的楼房,早先是黑人的旅馆。石头砌成的墙,有一种沉稳的结实。进得门来,看到的都是白发苍苍的头颅,不论头发下的面孔是何种颜色,头发都是白而暗的。人的头发真是很奇怪,不管它们年轻的时候是黑的、棕的、黄的……到了尾声,一律都变垩白。我问安妮,白色的头发老了,会是怎样?安妮说,它们依旧是白色,但无光泽。
看来,亮度比颜色更能说明一个生命的状况。
很多老人在这里活动,有的打牌,有的下棋,还有三三两两地谈天健身。一些人聚在一起,听一个女孩儿讲解台风的知识。听众多是一些老女人,耳力不佳,女孩儿不得不扯着嗓子反复重复。这么大分贝的音量,要在其他场合,一定会引起他人的侧目,但在这里,大家见怪不怪。
老女人们对台风的兴趣让我感动。我不知自己到了这个年纪,还会不会对在远方出没的台风抱有如此新鲜的兴趣。我原来以为,只有上班和旅游出差的人,才会对天气的变化充满了关切,那背后是不要迟到、不要受凉、不要忘了带雨伞……的忧虑。
在这些垂垂老矣的妇人面前,我觉察到了自己对天气的功利。她们不会上班,不会出差,说一句不好听的话,其中的绝大部分人,今生今世再也没有力气走出新奥尔良的橡树树荫了。可她们依旧睁大混浊的眼睛,努力分辨台风经过的途径,痴心地关注着和自己毫不相干的天气,这也许就是人和自然相濡以沫的渊源。
有一棵树,一棵假树,工艺树,做得很逼真,赭的树干,绿的枝条,大约有一人高,摆在活动站很显眼的地方。树上挂着很多树叶,当然也都是人造的。每张树叶上写着一些字,或者是一幅小画。比如一片蜡烛形的叶子上写着:记住我有一只大鼻子的快乐的镶满皱纹的脸……然后是抖动的签名。
我问活动站的站长古薇尔女士,这是什么?
她说,这是曾经在这里活动、现在已经去世的老人从天堂写给大家的信。
我的头皮轰的一声。死人是不能写信的,这是常识。古薇尔女士已经75周岁了,胸膛饱满得如同揣着两个大波罗蜜。她步履弹性很好地走来走去,使人无法怀疑她的说法。
新奥尔良一共有20所这样的老年活动站,每年需经费500万美元。经费的来源主要是四方面。联邦政府、州政府、地方政府一共可拨款400万美元,还有100万美元的“洞”,就要靠自筹和社会捐款来解决。今天来活动的老人共有70多位,但有1000多位老人要求将免费的午餐送到家,所以,活动站的工作量很大。
我一边听着她的介绍,一边锲而不舍地惦念着那棵有着奇异叶子的树。
古薇尔女士终于讲到了这棵树。噢,是老人们共同栽下了这棵树。每一位老人都知道自己死后,在这棵树上会有一个位置悬挂自己的树叶。他们会在生前就写下这片叶子,然后保存在自己的亲人那里。如果他们没有亲人了,就保存在活动站里。当他们去世之后,他的家人就会把他的叶子送来,挂在这里,永远的。大家常常来看望这些叶子,念着上面的话,有很温暖的蒸气,从这些叶子上蒸发出来,进入我们的眼睛……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毕淑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