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薇尔女士这样说着,我就看到她的眼睛湿润起来。哦,我错了。古薇尔女士久经生死,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神采飞扬,很为自己发明了这棵沟通生死的树而骄傲。不是水汽进入了她的眼睛,是水汽进入了我的眼睛。
与楼下的喧闹相比,楼上是静谧和安详的。有几位老人在绣花和织毛线,古老的女红的气息从风烛残年的鼻孔呼出,让人走路和说话都变得叹息般轻轻的。
旁边有一个小小的橱柜,陈列着老人们的工艺品。一套极其美丽的婴儿装,雪白的翻卷的绒毛,精美的图案让人爱不释手。我很想买下,但偷偷觑见标价,要50美元,囊中羞涩,不敢问津。但我决定斟酌力量,一定买下一件老人们的产品,不单是留作纪念,也为了尽一点绵力,包括让制造者有一份成就感。因为古薇尔女士说,老人们的产品收入绝大部分都捐给活动站,自己只取很少一点。
一双用黄色和蓝色毛线织成的地毯鞋,大而柔软,蓬松得如同两只小哈巴狗。虽然我家并没有地毯,我还是把它们买下来了。然后我对古薇尔女士说,我能和“鞋匠”照一张相吗?
古薇尔就拉着我向一位老人走去。
她身材瘦小,坐在轮椅中。在身体和轮椅的空隙中,夹着两团大大的毛线球。她的手指干枯如藤,但依然很有力地操纵着两根毛衣针,上下翻动。在她的身边,摆着刚完成的一只地毯鞋,红黄相间,鲜艳如枫。
她叫斯特朗,今年86岁了。她患糖尿病很多年了,两条腿都截过肢,眼睛已近乎失明……古薇尔介绍说。
我这才注意到斯特朗老奶奶轮椅下的“腿”。白色的套鞋中,是冰冷的金属。风在她的腿间,毫无障碍地吹过。
斯特朗老奶奶笑着说,很高兴从中国来的客人喜欢她的地毯鞋。她说,那套美丽的婴儿装也是她织的,只是现今年龄大了,有些力不从心,就专门织地毯鞋了。
我抚摸着一位没有脚的老人织出的精美的地毯鞋,心中充满痛彻的谢意。她把自己对脚的期待,织进鞋里了。
到埃及旅行的时候,我带了一个电话号码——3488676。别人以为是一个好友或是某个机构的联系电话,其实否,它是一个售卖莎草纸的商店。到了开罗之后,我对导游说,我要找到这个商店,据说它是在一条船上,叫作莱凯布博士莎草纸研究所,位于吉萨谢拉顿饭店南面。
导游是一位永远戴着头巾的阿拉伯女性,由于热带阳光的直射,皮肤黝黑,看不出年龄,名叫丽达。丽达的墨绿色头巾包得很严实,用一种带着彩色珠子的大头针把头巾的边边角角都别在鬓间,锱铢必较地把每一根头发都深藏起来。没有一丝头发露出的女性让人感觉到寒冷和严厉。我总怕那些大头针会伤了她的脸,但她自己毫无畏惧的样子。丽达毕业于埃及大学中文专业,没到过中国,中文说得不大好,但我们略为思索一下,听懂是没有问题的。比如她介绍神庙壁画上一位女神用“胸前的奶粉”喂养另外的神,我们就愣了,不知“胸前的奶粉”是个什么东西。再瞅瞅壁画,原来女神是用乳房哺育小猫头鹰,恍然大悟。她说,莎草纸啊,哪里都有,我会带你们去买的。
可能是因为常常写字的缘故,我对纸有一份特别的尊敬,约略相当于老农喜欢好骡子、好马、好镰刀。
莎草纸在英语中写作“papyrus”,它是希腊语“papuros”的拉丁文转写,也是英文中“纸(paper)”一词的词源。出发之前,看了很多有关莎草纸的资料,但还是没法想象莎草纸的模样。也许是对蔡伦造的纸印象太深,无论怎样琢磨,纸依然只能是我们平常所见的A4纸的架势,至多把它想成早年间用的草纸模样,也许因为都属“草”系,私下里又觉不敬。在古埃及,莎草纸是很神圣的,将莎草纸尊称为“pa-per-aa”,意思是“法老的财产”,表示只有万能的法老才拥有对莎草纸的专有生产权。带有皇室“胎记”的纸张,应该骨骼清奇、法相庄严才对。
在丽达的带领下,我们走进一个院子。水塘里生长着一些碧绿的草梗,初看起来有些像芦苇,但是比芦苇要粗壮和挺直。丽达说,这就是纸莎草,阿拉伯音译为“伯尔地”。听说在尼罗河谷野生的纸莎草,茎秆可高达三米,长得比甘蔗还要粗,简直像丛林。我们看到的家养纸莎草远没有那么彪悍,高约一米,直径和大拇指相仿。无论粗细,纸莎草的茎秆都是三角形的,属多年生绿色长秆草本植物,切茎繁殖。茎中心有白色疏松的髓,茎端有细长的针叶,如披头散发的小号松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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