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条想好之后,我已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只剩下具体实施了。我原来以为死是比较容易的事情,其实真要寻死,也并不简单。第一次,我看好了一个地方,就要放开攀岩的手的时候,突然发现底下的石头不够尖锐,摔而不死就糟糕了。第二次选中的地方,又觉得那里的积雪太厚了,也难以一摔致命。第三次,怪石嶙峋积雪菲薄,摔下去必死无疑,但因为是在队列中行进,我后面的那个人亦步亦趋跟得太紧,如果我一失手坠落,背上凸起的背包在坠下的过程中挂上他,他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很可能被我牵连着一同摔下去……
我不能伤了战友的生命。机会稍纵即逝,我眼睁睁地看着那块最佳的自杀之地离我远去。天不可阻挡地黑下去了,天黑之后,自杀就变得更为困难。主要是看不清地形,如果摔不死,就会被活活冻死,那太可怕了。我不怕死,可我害怕慢慢地煎熬。
寻死不得,就只有像架机器似的向前向前……队伍中是不能容忍停滞不前的。完全没有了思想,没有了方向,只有挺进。周围是一片黑暗,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黏腻厚重的黑暗,头脑中也是一片黑暗,如同最深的海底,渺无希望。
大约到了凌晨3点的时候,我们终于抵达了班卡哨所。我们不停顿地行走了24个小时,气温是零下38摄氏度。
那天晚上(正确地讲应该说是黎明),我以为自己会蒙头大睡,不想脑筋却冰雪一样清冷。我想,人在最艰苦的时候,常常会产生绝望,以为自己就此倒下,一了百了。但只要不懈地坚持,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曙光会重新出现。
1980年我转业回北京。受理户口的民警登记时问我:“你一入伍就分到西藏阿里军分区,一直到转业,都是在这个单位工作吗?”我说:“是。我当兵11年,只在一个单位工作过,那就是西藏阿里军分区。”
北京的春天今年没有沙尘,没有沙尘的空气里,弥漫着一个陌生的名词——非典。非典病毒是微小的,人的体积比它庞大亿万倍。一只病毒的分量较之一个人的体重,像是一滴水向整个太平洋宣战。然而,这滴邪恶而沸腾的水,在春天的早晨燃起恐怖的荒火。
假如我明天得了非典,我该如何?实在不愿这样设想,生怕轻声的诵念也会把那魔鬼引入家门。我逼迫自己认真筹划,既然有那么多人已悄然倒下,既然我不想在懵懂无备中浸入灾难。
假如我得了非典,我不会怨天尤人。人是一种生物,病毒也是一种生物。根据科学家考证,这一古老种系在地球上至少已经滋生了20亿年,而人类满打满算也只有区区百万年史。如果病毒国度有一位新闻发言人,我猜它会理直气壮地说,世界原本就是我们的辖地,人类不过是刚刚诞生的小弟。你们侵占了我们的地盘,比如热带雨林;你们围剿了我们的伙伴,比如天花和麻疹。想想看,大哥岂能束手待毙?你们大规模地改变了地球的生态,我们当然要反扑。你们破坏了物种之链,我们当然要报复。这次的非典和以前的艾滋病毒,都还只是我们派出的先头部队牛刀小试。等着吧,战斗未有穷期……人类和病毒的博弈,永无止息。如果我在这厮杀中被击中,那不是个人的过失,而是人类面临大困境的小证据。
假如我得了非典,我会遵从隔离的法律。尽管我一直坚定地主张人应该在亲人的环抱中离世,让死亡回归家庭,但面对大疫,为了我所挚爱的亲人,为了我的邻里和社区,我会独自登上呼啸的救护车,一如海员挥手离开港湾,驶向雾气笼罩的深洋。
假如我得了非典,即使在高烧中,即使在呼吸窘迫中,面对防疫人员,我也会驱动疲惫的大脑殚精竭虑,回顾我最近所走过的所有场所,把和我面谈过的朋友名单一一报出,祈请他们保持高度警惕。原谅我,这是此时此地我能向他们表达歉意和关爱的唯一方式。
假如我得了非典,我会接纳自己最初的恐惧。这毕竟是一种崭新的病毒变种,人类对它所知甚少,至今还没有特效的药物,战胜它的曙光还在阴霾中栖息。那个戴着荆棘冠冕的小家伙,凶残而强韧。但是,我不会长久沉溺于孤独的恐惧,因为它不是健康的朋友,而是衰朽的帮凶。我珍爱我的生命,当它遭遇重大威胁之时,我必将集结起每一分活力,阻击森冷的风暴。无数专家告诫,在病毒的大举攻伐中,肌体的免疫力是我们赤胆忠心的卫士,只有平稳坚强必胜的心理,才能让身体处于最良好的抗击姿态,才是战胜病毒的不二法门。我不会唉声叹气,那是鼓敌方士气灭自己威风的蠢举。我不会噤若寒蝉,既然此病有九成人员可以逃脱魔爪,我激励自己相信概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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