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示非常重要。刚进入地牢,果真一片漆黑,好像浸到了墨鱼汁中,什么也瞅不清。我一个踉跄,险些碰到某个尖锐物的角。过了一会儿,周遭的情形,如同一张渐渐显影的黑白老照片,将当年关押黑奴的地牢细部呈现出来。
大约40平方米大小的房间,高度只有1.5米,人必须佝偻着身体。沿着墙壁的两侧,有用石块砌成的铺。如果从铺面算起,距屋顶的高度只有半米多一点儿。两溜儿炕铺中间,留有50厘米宽的狭长通道。刚才几乎绊倒我的物件,是通道拐角处的石棱。
从非洲各地抓捕来的奴隶,在这里等着被拍卖。接下来,我们会去看拍卖场。现在,请你想想看,奴隶们怎样在此处容身?
狭小幽闭的所在,又脏又黑的石墙上有至深的污痕。虽是盛夏,但空气阴暗潮湿,令人骨缝寒凉。老师的问题不能不回答。如此促狭的环境,实在想不出还有其他任何方式容身。我说,奴隶们在等待拍卖的时候,并排躺在大通铺上。
你错了。黑大汉冷峻地摇摇头。人贩子怎么会让奴隶睡觉?奴隶们是双手被捆,高举过头,蹲在这石铺上。人只有蹲着的时候所占面积最小,双手被捆就不能反抗。这间房子要关押200名以上的奴隶。
我匆匆心算了一下,每人只有0.2平方米的安身之处,人挤人蹲踞如弓虾。
黑大汉又问,猜一下这两铺之间的狭长通道干什么用?
我说,走路用。奴隶挤在屋内,总要进出。
黑大汉说,这是条路,不错。奴隶们都被剥去了衣服,赤身裸体的,用铁链锁起来,甚至用铁丝从黑奴的肩胛骨处穿过,拘在这里等待到市场售卖。买卖的时候,黑奴不再是人,而被称为“黑人单位”。一个精壮的黑人男子是一个“单位”,一个女子只算0.8个“单位”。时间一到,“单位”们就要从这里走到市场上去供买主挑选。奴隶贩子会像挑选牲口一样,把挑中的奴隶用火红的烙铁在身体上烙上标志,再装上贩奴船。但这条通道日常最主要的用途,是供奴隶们排泄用。为了怕奴隶逃跑,他们绝不能离开地牢一步,双手被捆着,怎么能上厕所?他们就像一排排竖起来的“汤匙”。谁要排泄,就挤到这个通道旁,大小便和呕吐物都倾泻在这里。通道地面上厚厚地积存着污物。
我胃里翻涌,心中壅滞。恶臭隔着数百年的风云直窜脑瓜囟门。那……谁来打扫呢?我忍不住发问。
黑大汉言简意赅地回答:印度洋。
我不得要领,心想,这里虽然离海边不算远,但若是有人提着水桶舀来海水冲刷,那得多少桶!必是惊人的工作量。
黑大汉解释说,此牢房底下有和大海相连的水道。每天大海涨潮时,海水就会漫进来冲刷。退潮的时候,海水会将坑壕里的粪便带走,大体上就干净了。
我说,那如果遇到涨大潮或风暴时,海水骤涨,会不会把炕上的人淹死?
黑大汉说,人贩子才没有那么傻,不会让海水卷上来把能赚钱的货物淹死。当初修建这囚室时,就计算好了潮水能到达的最高水位。既能充分利用海水冲净地面,又不至于把奴隶呛死。
机关算尽、处心积虑的奴隶贩子,多么狡诈周全!尽管大海日日冲刷,然而无数粪水沤积,空气中至今还弥漫着腥恶之味。
我说,奴隶们在这样的环境里,非常容易染病甚至死亡。
那当然。黑大汉说。不过,奴隶贩子们并不害怕奴隶们死亡。他们甚至特地折磨奴隶们,让身体虚弱的早点儿死去。体质不好的奴隶,到目的地也卖不出好价钱。奴隶贩子要给奴隶们提供最基本的饮食,这是有成本的。如果禁不住折磨到后来才死,加大了成本。早点儿淘汰老弱病残,是人贩子的策略。
这时,我们已踉踉跄跄地走出了地下黑牢。屋外是高达40摄氏度的气温,但仍无法蒸走我骨髓中的冰寒。
走到一方形地坑处,广约数十平方米,深约两米,像是挖了一半尚未封顶的菜窖。方坑里有五座奴隶雕像,脖子上都套着铁链子,拴在一起。黑大汉介绍说,这景象就是当年奴隶们从非洲内陆到桑岛跋涉时的真实写照。雕像三男两女,我一眼看去长相都差不多,但黑大汉说他可以看出其中的细微差别,分属于内陆不同的部族。地域虽然不同,但殊途同归,奴隶们都被铁链套在一起向桑给巴尔岛驱赶,命途多舛。
你知道他们要这样被拴着走多远,走多久才能到达桑给巴尔?黑大汉说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珠子眺望远方,好像那里有一队队奴隶蹒跚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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