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年10月6日至13日,埃塞俄比亚皇帝海尔·塞拉西一世访问中国,10月8日,毛泽东主席会见了他。《新闻简报》里这样说,并播映出相关影像。我第一次见到了一个活皇帝的模样。在此之前,我以为所有的皇帝都躺十三陵或类似的地场了。我对此皇帝的相貌大感失望,他没有穿宫里五颜六色的衣服,而是着西装。他一点儿也不高大,和身材魁梧的毛泽东主席相比,体量似乎只及伟人的一半。再者我对毛主席肯接见一个皇帝,深感困惑。皇帝不是反动派吗?辛亥革命最伟大的贡献,不就是把皇帝赶走了吗?为什么中国的皇帝是反动派,外国的皇帝就成了座上宾?难道只有中国的皇帝坏,外国的皇帝就是好的吗?
这些问题萦绕在一个十几岁的女兵头脑中,一团乱麻。散场的时候,我们拎着自己沾满土的背包。(不许在背包下垫纸,要随时保持背上拉出去打仗的战备姿势。)往回走,趁着月黑风高,我问一个老兵,你说加片里的皇帝是真的吗?
老兵在星光下翻着白眼说,当然是真的。《人民日报》登过这消息,那能是假的吗?
我说,可皇帝是封建统治阶级,是被打倒的坏人。
老兵说,毛主席见的人能是坏人吗?别瞎说!
我说,刘少奇什么的,毛主席以前也是天天见的。(那时候,刘少奇是坏人之首。请原谅我。)
老兵口气有些森严地说,我看你有点儿反动。
我吓得缄口不言,只是糊涂得更深了。
从此,我记住了这个皇帝,连同我的恐惧和惶惑。40多年过去了,恐惧不在了,恍惚不在了,但疑惑仍然在。这个皇帝究竟是何许人也?我对他的认知比我年轻时一点儿没见増多。人到老年,是一个心理还债的年纪。这个债,就是我们年轻时的好奇与不解。如果把它们搞清楚了,便化为了见识,心安。如果还顽固地在那里悬吊着,就成了风干的葡萄。狐狸哪怕老了,也很想尝一尝。
我在埃塞俄比亚的圣城拉利贝拉,参观完了岩石教堂,从深陷地下的教堂甬道往上爬,突然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依靠着一座砖红色的碉堡样建筑物,凝神在看一本书。
我问圣袍男,这是个什么人?苦修者吗?


圣袍男的敬业精神非常好,他一时也拿不准这个人的身份,就走过去热情地打了个招呼,欲同那人攀谈。那人似乎不喜欢自己的清修被搅扰,简单回复着,明显露出无意深谈之态。圣袍男礼貌地同那人告辞,回到我身旁,但也无语。
待走出了一段路程,出了那人视野,圣袍男对我说,他是在凭吊。
我说,凭吊谁?
圣袍男低声说,海尔·塞拉西皇帝。
我说,为什么在这儿?
圣袍男说,这里是皇帝的家族墓地。埋着他的祖先。
我回头张望,那栋砖红色的建筑显得很魁伟,庄严肃穆。
我说,海尔·塞拉西皇帝也埋在这里吗?
圣袍男说,不。他安葬在首都亚的斯亚贝巴的大教堂里。
我说,埃塞俄比亚民众如何看待这位皇帝?
圣袍男说,别人怎样看,我不能说。但我……他顿了一下,哽咽说,我认为他是一个好皇帝。
说这话的时候,正好一束阳光打在他的脸上,我看到他的眼眶里有泪水,被夕阳染红,眼白有血丝缠绕。
我对这位皇帝的生平顿时生出了浓厚的兴趣,他在位44年,与埃塞俄比亚的近代史密不可分。在他逝世几十年之后,还有普通民众为之含泪,不可不查。
请容我稍微把话题扯远一点儿。
《圣经·旧约》和《古兰经》都提到示巴女王对所罗门王的访问,埃塞俄比亚人坚定地认为,示巴女王就是他们的马克达女王。埃塞俄比亚王朝的神话里说,马克达女王拜见所罗门王之后回国,生下了一个儿子,名叫麦纳克里,意为“智慧之子”,是所罗门王的血脉。这儿子后来成为孟尼利克一世,去耶路撒冷朝觐过他的父亲,并带回了约柜。
所罗门王朝在埃塞俄比亚的统治延续了五个世纪,经历了58个“所罗门血统”的皇帝。所罗门王朝的正式国名是阿比西尼亚,一般认为这个名字来源于阿拉伯语,意为“混血”,其意不言而喻。
海尔·塞拉西一世出生于1892年7月23日,那时他的名字叫塔法里。塔法里的父亲是马康南公爵,为当时埃塞俄比亚皇帝孟尼利克二世的侄子,官职是某省的总督。塔法里幼年丧母,个子矮小,性格刚强机智,智商高,聪慧过人。且军事技术高超,善于骑射,深得父亲宠爱。他的记忆力也极好,跟随法国传教士学会了法语。由于出众的才能,他21岁时被皇帝召入宫中,成了王储埃雅苏的伴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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