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没法说服自己遵循这一客人优先政策。狭路相逢时刻,我会首先停下脚步,然后向后退去,示意对面负重的服务人员先行通过。然而,他们坚辞不从,总是固执地示意我先走,以至我发现再坚守下去,只会让对方在列车的颠簸中更长时间地负重等待。我只好抱愧地快步走过通道。这就是“非洲之傲”的秩序,它的背后是等级制度挥之不去的暗影。
客人们之间倒是谈笑风生,毫无芥蒂。旅客大多为老年夫妻。列车就像一个有20多户人家的小村庄,互相之间会走动,但来往并不频繁。基于西方人的礼仪,也不会邀请对方到自己的车厢做客,最多的接触地点就是餐厅和观景车厢了。


观景车厢在某种程度上是大家的公共大客厅,近似三面通透的阳光房(不透光的那一面是列车的连接处)。巨大而舒适的沙发像被晒暖了的海浪,簇拥着旅客们慵懒的身躯。饮品丰富,服务生随侍左右。在这里可以深切感受到火车的速度,你可以细密地观察世界,但这个世界却拿你无可奈何。你在持续向前,世界飞速退后。为了保护客人们的眼睛不受蒸汽机车常见的烟尘之苦,“非洲之傲”还为大家准备了特制的风镜。躲在它略带茶色的镜片后面,不动声色地向外看,世界就更像是古老的纪录片。
某天我在观景台上,遇到了史密斯先生。因为不是必须穿正装的场合,他穿着藏蓝色条纹背心、淡米色的冲锋裤,略显佝偻的身材,显出几分不合时宜的干练。
你可能要说,干练还分时宜吗?什么人干练不都是好现象吗?关键是我已打探出来,史密斯先生是整个“非洲之傲”列车上最老的乘客了,整整87岁。我深深记得中国的古话——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饭。这都马上要近90岁的人了,中国话里已经没有形容如何对付这个年纪旅行者的话语了。估计要是强行编一句的话,该是“九十不留言”了。相互谈话都要小心谨慎啊,一句不合,老人家躺倒在地、口角流涎,你就脱不了干系。
史密斯先生的干练,让人打消了这个顾虑。我说,您走过多少个国家了?
他眺望着远方说,哦,很多很多了。包括你们的国家,中国。
我点点头,这个列车上的驴友都是旅行者中的老饕。中国是他们的必游之地,所有人都曾告诉我,嗨!我到过你的国家。
我说,您对中国有什么印象?
他说,中国很大,所以一次是逛不完的。我从60岁开始,大约每隔五年就要到中国去一趟。中国的变化太大了,我有时拿出上个世纪80年代在中国拍摄的照片和现在的照片一对比,简直以为已经到了另外一个国家。
我说,别说您五年去一次,我就生活在中国,有的时候那变化也快得让我不认识。
史密斯先生说,我到过世界上很多国家,没有一个国家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发生这样大的变化,中国是独一份。我不知道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希望是好的吧。作为一个旅行者,我们没有资格对所在国家的人说三道四,只能在一旁默默地看。
我把话题又拉了回来,您到底去了多少个国家呢?
他说,这个不好说。如果只是数护照上的印记,我已经到过113个国家了。
我说,什么叫只数护照上的印记?
史密斯先生说,比如我们这次经过津巴布韦,海关在我们的护照上打个戳子,这就是印记了。但是,我们对津巴布韦了解多少呢?我们只是乘飞机浏览了维多利亚瀑布,在赞比西河上划了划船,凭吊了一下大英帝国的利文斯通博士……当然,有的人还逛了逛国家公园,买了木雕或一些特产,但是,你对这个国家真正了解多少呢?除了酒店以外,你到过普通人的家吗?我不敢说完全没有,但真是非常匆忙。这在我的记录中,就算是只有印记的国家。如果像对中国那样比较多一些的了解,在我看才算是真正到过。
我不禁肃然起敬,想起了咱们盛行的欧洲11天13国旅行,估计在史密斯先生这儿,连印记也算不上了,只能是风掠。我按捺下为国人匆忙旅行的辩解之心,问道,那么您可以算是到过的国家有多少个呢?
他说,大约有90个国家吧。
我说,您可以说说名字吗?
史密斯先生微笑起来,说名字吗?记不全了。我看到很多旅行者津津乐道他们走过多少个国家,把那些国家的名字像食谱一样挂在嘴上。他们积攒抵达过的国家名称,就像小孩子在储钱罐里不断投下硬币一样。对我来说,那些国家的名字并不重要,我也没有特意计算过。走过,看过,就是全部,计算是多此一举。记住每一个城市、每一顿餐饭,就算是美食美景,也没有必要,是微信时代的无事生非。随着我走过的地方越来越多,我就越来越觉得国家之间的区别并不重要,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着的人,相同点远远多于不同点。所以,这个世界才是有希望的,对吧?我要用我的时间,赶快去看看没有去过的国家和城市。看看蛮荒,察看文明与野蛮,把人生快乐地走完,然后到达最后的目的地——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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