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下一个休息地点,印度百院长夫人说,我的身体一直在哆嗦,现在还没有完全停下来。毕竟我们在最低一排,狮子简直是擦着我们的肩膀走过去的。
我想,印度夫人身上的咖喱味,应该起了很好的保护作用。狮子的确连一秒都没有停留就离开他们,直奔向我们。
我问百院长,您可害怕了?
百院长说,有一点点。但是,害怕的感觉非常过瘾。
我说,天哪,这样的瘾,还是离得远点儿好。
院长说,我已经多次游览过世界各地的野生动物园,但这一次实在刺激。非常好,人一生必要有几次濒临绝境才好。
我问女巡守员,那只狮子还会回来吃它的猎物角马吗?毕竟它剩了那么多。
导游说,通常是不会的,那些残骸会留给鬣狗或秃鹫等食腐动物。大自然就是这样平衡着它的子民们,狮子位于食物链的最高端。
百院长听到这里,插言道,做人就要做到食物链的最高端。不必怜惜角马。
“非洲之傲”相当于一个小小的联合国,让我见识到形形色色的人。
我觉得,如果一定要在狮子和角马之间做个选择,我还是选做一只跑得更快的角马吧。祈望自己不要被狮子吃掉,能有更多的机会一次又一次地穿越大地上的马拉河。
印度百院长继续发挥他的观点,说,做人就是要像狮子一样奢侈。
我后来特地查了“奢侈”的含义。
“奢侈”在西方社会,普遍被认为是一种值得鼓励的生活方式,是积极的处世态度,提高自己的生活品质,是个人奋斗的重要目标。
“非洲之傲”的诠释是:奢侈就是时间与空间加之人工的极度铺排。
原本飞机几个小时的路程,现在要在时速几十千米的火车上,磨磨蹭蹭耗时14天才能抵达。原本可以乘坐50多位乘客的一节车厢,现在拢共只住了四个人。原本十几分钟最多几十分钟就可以吃完的伙食,现在每天共用五个小时。由此感受到人世间资源配备的不平等,起码是不平衡,明白了革命是如何爆发的……有一些东西必将掩埋在历史深处,任它渐渐远去。
掘出,也许是为了更深的埋葬。
那个被吃掉的弱小动物从此进入了一个庞大的躯体,未尝不是它向往的变化。不管怎么说,出牌的是上帝,而我们,不应插手上帝的牌局。
坐着“非洲之傲”,驰骋在非洲的旷野中,总是看到一种树。
你一定要说,哦,是猴面包树。
你真聪明。
猴面包树的长相真是太奇怪了,起码按照中国人对于植物的审美,它可归于树妖。
它长得不算很高,相貌丑陋,身材粗蠢,肚子膨出,整个树像是个大啤酒桶。据说最粗的树干直径可达12米,算下来树的周径就到了近40米,要几十个人才能合抱。
如果单单是横短粗,也就罢了,它只在靠着顶端的树冠处才有枝叶。这些枝叶也不负众望地具有怪赋异秉,四仰八叉地朝四周天空扩散而去,如同埋在地下的树根,毫无章法可循。树根长成了这模样,倒是有自知之明,无声无息地潜伏在黑暗地下,不跑出来吓人。但猴面包树的树冠丑人多作怪,兴致勃发地竖立在非洲的骄阳之下,呈怒发冲冠状。
总之,无论谁看到猴面包树,即使再没有想象力,也会认定这树是一个倒栽葱从天上跌下来,摔成了这副嘴脸。
猴面包树对于非洲旷野最典型的图片构图,是有突出贡献的——一轮巨大的残阳,滚圆如一万只鸽子的血滴汇聚。在此震撼底色上,有一棵枝桠横飞的巨树,轮廓鲜明,剪影如铁。这树就是猴面包树,它成了非洲稀树草原的形象大使。
猴面包树是它的艺名,学名叫指状阿当松。别看它长得诡谲,但果实甘甜多汁,是猴子、猩猩、大象等动物颇为喜欢的美味。其实它最大的优点还不是果子好吃,而是能储水。它那个大肚子里,木质非常疏松。疏松到什么程度呢?据说对着它开一枪,子弹能完全穿透而过。这外强中干的腹部中空结构,在家具制造商眼里一文不值,但它能卓越地对付非洲干旱。猴面包树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淬炼出了两大战术,能确保自己在极其干燥的情况下生机盎然。第一是它有吸水大法。一旦非洲的雨季来临,它就把自己粗大的身躯变成储水罐,把松软的木芯变成海绵宝宝,贪恋地吸水。据说一棵大的猴面包树,能贮存几千千克水甚至更多。
猴面包树的第二宗法宝,是落叶战术。它会过日子,即使它已经储存了那么多水以应对旱季,当旱季真的来临时,它还是明智地迅速落光身上所有的叶子,变成一个光杆司令,以减少水分的蒸发。荒原上铁划银钩般的猴面包树剪影,就是在旱季拍摄所得。如果是雨季,猴面包树绿意盎然,就得不到那种干脆利落的线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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