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回北京了。有时见到楼房,就会想到小网。轮到妈妈给老家写信时,我就说:“问问小网。”妈妈说:“小网好着呢,问一回也就得了吧,怎么老问?信是你姥姥托人写的,人家可不知道什么小网!”
等我自己学会写信了,我就给小网写了一封长信。信里说,我到同学家里看了电视……(那是1964年的事,电子管的电视还很稀罕。)妈妈看到了我的信,说:“你跟人家说这个干什么?小网能知道什么是电视吗?你这不是显摆吗?”
我想,小网一定是愿意知道电视的事情的。我绝没有显摆的意思,只是想把最新奇的事情告诉小网。不让写这些,我又写些什么?
我把信撕了。
后来,老家的人来信说,小网结婚了。嫁给一个东北人,到寒冷的关外去了。人们说,小网黑是黑,可是中看。要是一般人,还嫁不出去呢!后来听说她回过家,拉扯着一溜儿的孩子,右胳膊让碾机给铰断了,只剩下左手。大伙说,别看小网一只手,比两只手的媳妇能干。一只手能转着圈地擀饺子皮。有好事者说:“一只手能包饺子俺信,可怎么擀皮?”人们偷偷地说:“小网包饺子的时候,把案板搁炕上。人站在地上,歪着头,用下巴颏儿压着面剂子,一只手擀得飞快。只是她包饺子的时候不让人看,觉得自己那时候不美。”
我写下了论文的最后一条结论:
迄今为止,中国当代青年女作家群体中,尚没有一位是来自最广阔原野的农村女性。同当代青年男作家结构构成相比,具有极其明显的差异。
这是一种深刻的历史的遗憾。
假如远古时代,有两个部落,为了一口水井,引起激烈的争执,到了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关头,怎么办?
假如酋长是男性,肯定热血喷涌,气贯长虹。年轻的男子聚集在他的身边,呼啸着,奔腾着,摩拳擦掌,械斗很可能在下一秒爆发,刀光剑影,血流成河……
男性依据自身强壮的体魄,更相信横刀跃马得来的天下,更相信“枪杆子里面出一切”的真理,崇尚一斗定乾坤。
假如酋长是位女性,事态将会如何演变?
她也许首先会被即将到来的惨况,吓得闭紧了眼。她是繁殖和哺育的性别,当生命即将受屠戮的时候,她感到灵魂被锋利的尖刀镂空,锥心刺血的疼痛。
“我们还有没有其他的办法,可以避免这场生命的搏杀?不就是为了一口水井吗?里面流动的液体,一定要用鲜血换回?孩子们,难道已经到了以血为水的地步?透明的清水比滚烫的鲜血更为宝贵吗?”
她苍老的双手伸向黑暗的苍穹,仿佛要在虚空中抓住一条拯救人们的绳索。
“让我们先不要忙着用血去换水,我们避开他们,再挖一口水井吧。”女酋长软弱地退让,“人血不是水,让我们用劳动换取和平。”
人们不甘心地服从着,将地掘出很多深洞,但是,除了原有的井,新的窟窿里干燥得如同沙漠。
人们聚啸起来,隐隐的不满野火一般燃烧。这个女人让我们示弱,让我们劳作,却一事无成。
女酋长敏锐地觉察到了动荡的情绪,但她毫不理会众人的怨恨,继续指示说:“让我们出去寻找,双脚走遍每一座险峻的山峦,眼光巡视过每一条隐蔽的峡谷,手指抚摸到每一处潮湿的土地,看是否还能寻觅一眼可以和水井媲美的清泉?让我们尽一切努力,将和平维持到最后一分钟。”
没有,哪里都没有新的水源。千辛万苦、无功而返的寻水人仰天长啸。
“那我去同邻居部落的首领商量,是不是可以研究出一个折中的方案。每家分别用一天水井,合理地分配资源,用公平来尝试和平?”女酋长撕扯着自己的头发,低垂着沉重的头颅。她并非不珍惜自己的尊严,但和尊严同等重要的,是人的生命。
对方部落拒绝了共同使用水井的建议,战云又一次笼罩上空。
仗到了非打不可的时候。假如是男酋长,怒发冲冠,铁马金戈,振臂一呼,兄弟们早就冲上去了,血肉横飞,白骨嶙峋,杀一个天昏地暗。血与火本身,就是惨烈的过程和最终的结论。
女酋长在这千钧一发的机会,依旧犹豫彷徨。她扪心自问,是否已尽到了最大的努力,避免战争?“是的。”她流着泪对自己说,心在泪水中渐渐泡得坚硬起来。
如果一定要刀兵相见,那就来统计一下,我们将要流出多少鲜血?是一盆血?是一桶血?还是一缸血?甚至是一个血的湖泊、血的瀑布、血的海洋?一定要将那血量尽可能地减少,哪怕多保存一滴一缕也好,血液是制造生命的原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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