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风景打动你(70)

2025-10-10 评论

她俩配合得真默契。我想,是宝石给了她们相通的灵犀。

“那么是初月、残月,还是满月呢?”画黛玉的女子问。

“满月!是满月!”我们三个几乎一块儿喊出。无论从画面的构图重心,还是从玛瑙人企盼的虔诚,那里都只能悬挂一轮满月。

我们像秋风扫落叶一般寻觅每一个角落,把宝石的盆盆碗碗翻得一片狼藉。我们终于找到了两个备选月亮,一个是滴溜溜圆的紫牙乌,规整的形状仿佛用圆规画过,圆得不可思议;一个是锆石的,好像浸在水中,略椭了一些,然而极其晶莹透亮。

紫色的月亮啊,哪一轮更圆?哪一轮更亮?

她俩费了斟酌,反复商量,几乎吵了起来,又征求我的看法。我说了,她们却又不听。

最后,终于照画黛玉的女子的意见办了:在玛瑙人的上方,粘了一轮皓月——用真正的锆石所剪裁的月亮。

“月亮可以不圆,但月亮必须要亮。”她说。

“谢谢你们!”我发自肺腑地说,“回到北京以后,我一定把玛瑙人挂在桌前。祝你们画出更多更好的宝石画。”

“我们一定要画得更好,只是,不可能画得更多。”她们说着,打开远红外取暖器,烤自己颀长而冰冷的手指。桂林的3月,阴雨连绵,空气中有一种潜移默化的寒意。

“为什么呢?”我不解。

“因为宝石是很稀少的。选料要很严格,颜色、质地、花纹都是天然的,要把它们搭配在一起,显出一种美,是马虎不得的……”她俩对我说。

手指烤热了,她们又在冰冷的宝石粉屑中翻拣……

此刻,玛瑙人正立在我的案头,仿佛在向皎洁的月亮祈求什么……每当我写作困顿的时候、慵懒的时候、敷衍的时候、畏葸的时候,我就想起两个创造它的普通女工。

我便振作起来,不敢懈怠。

大兴安岭的白桦,在夏天,是森林的精灵。假如周围的阳光比较充裕,它们就虹似的微弯着柔软的身躯,簇拥丛生。假如在密林中,就粉笔般的直,直插苍穹。

无论何时,即使毫无风的启发,白桦叶也不断相互快乐地击打,发出嚓嚓的细语,好像在多嘴地传播一个爱情的秘密。高大的红松、樟子松,如同宽厚的大哥二哥,并肩矗立,为小妹遮风挡雨。平日风姿绰约的美人松,也谦逊地收起少妇的俏皮,温柔地衬托小姑娘的风采。白桦铝合金般的树干,闪着如鳞的光芒,把脚下的腐叶和一方黑土,都映得银箔般明亮起来。枝和叶,如同勇士决斗时抛向空中的绿色丝绒手套,在风中骄傲又略带战栗地抖动着。

白桦美得令全世界的少女嫉妒。

但林业工人说,白桦只中看,不中用,材质不好,除了绿化山水和制造氧气之外,就是做“柈子”。

柈子——森林中一个散发恐怖气息的名词,所有的树,从幼苗到古木,都为之丧胆,如同犹太人提到纳粹、黑人听到黑手党。那是把整段的树木如凉拌黄瓜般,切成短短的节,再用利斧一劈四半,整整齐齐地码在道旁,等待严寒降临时,化成琥珀色的火焰,供人取暖。

于是,优雅地拥有上好身材的白桦,成了柈子的代名词。它的树皮更是优等的“引火纸”,经常在活着的时候就被人成片地剥走,裸出苍青的肢体,滴着汁液,在林子里触目惊心地袒露着黑乎乎的伤痕。

据说被剥了皮的白桦,过不了几年,就憔悴枯萎至死。但人们似乎并不特别惋惜:左不过是做柈子的料,不过早些晚些罢了。所以,很多林区至今没有惩处剥桦树皮者的规矩。

于是,桦树只在诗人和风景中孤寂凄凉地美丽着,柈子成了它不归路的火葬场。

我在林区穿行,叹息着。不知白桦将怎样逃脱千百年来被焚烧的命运。

内蒙古大兴安岭绰尔林业局的绰尔木珠工艺品总厂,给了白桦以新的生命辉煌。

白桦枝条被充分利用起来,哪怕只有手指粗细。它们在灵巧的女工手里,被车削成一粒粒圆润的桦木珠,大如山楂,小若樱桃,中央有孔,如同被挖去籽的山里红。然后经过十三道工序的细致处理,打磨、漂白、染色、上光……成为一颗颗色彩斑斓、玲珑剔透的彩珠。一箩箩地盛了,在厂区的院落里晾晒着,黄如龙眼,赤若火丹,翠似竹沥,黑宛鸦羽……仿佛收获了天上种植的粟粒。

披了新漆衣的木珠,如同画家的笔、绣女的线,是巧夺天工的武器。各色的桦木珠,一律以盘子盛了,摆在工作台上,好似五色菜肴。编织女工对着图纸,以透明的尼龙线精心地穿起彩珠,一枚枚、一行行、一片片……初起时看不出什么,只是一些散落的片段。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你渐渐地对她们的手肃然起敬了。因为,栩栩如生的墨马在她们的手下,奔跑了;憨态可掬的熊猫在她们的手下,吃竹了;异国的女神在她们的手下,燃起火炬了;古老的脸谱在她们的手下,面如重枣谈笑风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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