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雪原与星空之间(61)

2025-10-10 评论

星期天起了个绝早,先看看太阳,是不是好天。因必得当天洗,当天缝起来,要不夜里就没东西盖了。

我把被套拆下来之后,发现一个大秘密——草绿色的被罩要比白花花的棉絮长出半尺有余,窝着掖在里面。

属猪的女友说,多好的一块布。这不是浪费吗?

我点头,觉她说的极是。

你把它铰下来,补个衣领后屁股蛋什么的,岂不是上好的补丁?她说。

我想想有理,操起家伙就剪。

她说,你不等洗完了晾干再剪?

我说,那么大一坨,怎么洗!剪开了分两段,不是好洗吗?

她一边说着那也不差这一点,一边帮着我把被头连里带面裁下一圈。待到晚上,我把干了的被罩拿回来缝时,才发现大事不好。原来那富余出来的一截布并非无用,是预备被套缩水的。现在被套像件童年的衣服,遮不住棉絮丰满发育的身躯,恰短半尺。

怎么办?我和属猪的女孩面面相觑。

把裁下的那块布再缝上去。有人说。

那还行?我连连摇头。那工程简直能绕地球一圈,对于拙于针线的我,真是可怕的命题。

还有一个办法。属猪的女孩说。

什么办法?我迫不及待地问。

把棉絮也铰下来一块。她说。

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我一直盖着比别人短一截的被子,它使我在严寒的冬天(昆仑山其实也没有别的季节)吃尽苦头。但是我从来不说,我怕那个属猪的女孩以为我在埋怨她。

因为被子格外地不御寒,我就特别爱晒被子。公平地说,高原的太阳虽然不暖和,但含有丰富的紫外线,有春天的气味。晚上蜷在里面,像扎在麦秸垛里一般惬意。

不过班长不让我老晒被子。她说,你的被子本来就比别人的短,叠起来就不好看。刚晒完的被子,囊得像个面包,哪儿还拍得出横平竖直的线,影响军容风纪。

于是晒被子的日子就成为我奢侈的节日。我会早早地钻进被子,让那个夜晚抻得很长。我会看到阳光毛茸茸地刷着我,白色的蒲公英粘在睫毛上,一只金色的蜜蜂在我耳边飞……

因为没有鲜菜鲜果,昆仑山上就多干菜干果。干菜实在是一种对菜的亵渎,犹如少女和老妪的区别。吃干菜的时候,有一种嚼线装书页的感觉。

干果包括花生、核桃、葡萄干之类。司务长拆开一个麻袋,用手指捻着说:“这拨花生米好,山东的,大,油多。”其实大而油多的花生并不好吃,倒是四川花生,虽小却更有嚼头。司务长用空罐头盒子做容器给大家发花生米,官兵平等。葡萄干要算比较珍贵的吃食了,司务长就换个小号搪瓷缸子给大伙分。轮到分核桃的时候,就比较粗放了。司务长两手合围,一挖一捧,有多少算多少,倒你脸盆里算完事。

当兵的没家伙装,领东西时都拎脸盆。这样五花八门的吃食拌在一起,一副丰衣足食的样子。喜颠颠地往宿舍走,由于大小不等,到家时,个大的便被簸到脸盆浮头,猛一看,好像发了满满一脸盆核桃似的。

核桃听说是山西出的,个大,皮也厚。我们没有锤子砸核桃,因为山下从没给我们运来过锤子。女兵们劲小,只好用门来挤核桃,咔喇喇……核桃仁碾出来了。

核桃太像人的脑子,中间有隔,恰似人的大脑两半球。完整的核桃仁也像人的脑叶似的,有许多智慧的沟回。

“姑娘们,莫用门扇挤核桃了,门框快散了,夜里狼就进来了。”司务长说。

我们不再用门挤核桃,不是因为怕狼。昆仑山太冷了,狼都不在这里安家。是因为生核桃不好吃。也许是因为缺氧,生核桃吃多了,头便发晕,眼前便发蓝。

“要是能炒熟吃就好了。”十八岁见多识广的女兵说。

没有锅,我们就把整个的核桃扔到炉膛里烧。高原上烧的是焦炭,柿红色的火焰像红缨枪似的抖动着。核桃丢进去,在极短的时间内还保持着自己黑黢黢的本色,不一会便冒起青烟,噗地裂出一道金黄的火苗。火苗迅速蔓延,核桃就像一只充满了油脂的小刺猬,在炉膛的红炭上滚动。待核桃像一颗小太阳,通体成为亮红色时,就要手疾眼快地将它铲出,晚了就煳大了。丢在地上的核桃还会继续燃烧,要迅速吹灭它身上的明火。这时就有撩人胃口的香气在屋内弥漫开来。

我们屋里的地是泥巴垫的,同屋外的亘古冰雪荒原相连。色泽逐渐黯淡下去的核桃被地气一激,犹如迎头泼了一瓢冷水,噼里啪啦地爆裂起来,焦黄的核桃仁就像棉桃似的绽了出来。趁热将略带烟火色的核桃仁放进口里,听见它们将口水炙得吱吱作响,有滚滚的蒸汽在口中蒸腾……不一会,我们便个个吃得口角发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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