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核桃吃得多了,有人提议要吃炒核桃仁。这就需要砸壳取仁。这回不必破坏公物了,炊事员张大个,手掌大得像锅盖。手心捏两个核桃,上下唇一抿,咔吧吧——核桃壳就像玻璃似的碎了。他把桃仁很仔细地摆在一张净纸上,递给我们。
我们快活地围向炉火,紧接着的实际问题是没有炒锅。十八岁的女兵又显神通了,她把铲焦炭的铁锨头卸下来,用雪水拭净了,翘在炉火上。这个简易炒锅像个畚箕,一端敞,一端凹,核桃仁便不安分地在低洼处扎堆,我们便用筷子赶紧拨拉。核桃仁还没熟,筷子尖儿已经黑了。
垂涎已久的炒核桃仁出锅了,正确地讲,是出铲了。费了这么大劲,味道却并不见得怎么好,煳的煳,生的生,烟熏火燎地大家叼了几嘴。正不知如何处理这堆黑不溜秋的货色呢,突然有人砰砰敲门。张大个局促地走进来,手里捧着一些核桃仁碎屑送给我们,说是刚才匆忙之中没剔干净,这是又用针细细挑出来的。
哎呀呀!费那个事呢,又不是值钱的东西!这一大堆核桃仁还不知怎么吃呢,怎么又送来了!你愿吃就都拿走,不愿吃就都扔了吧!我们七嘴八舌地说。
张大个很金贵地把生熟两份核桃拢在一处,说:多么好的东西,怎么能扔了呢!我们老家那个地方不出核桃,都没见过这玩意儿呢!
那我们以后发了核桃都给你,你探家时带回去吧!十八岁的女兵说,我们都赞同地点点头。
张大个探家的时候,拎了一个大帆布提包。往长途车上一撂,包里哗啦啦发出类似鹅卵石撞击的声音。
后来,张大个回来了。女兵们问他:“你老家的人说核桃好吃吗?”
“说好吃。”张大个拍着锅盖大的巴掌说,“俺爹说,闹了半天,昆仑山那里出核桃哇!真是个好地方。”
那时候我十六岁,在西藏当兵。
牧场上,常常可以看到牧民在纺羊毛。左手拿着一个枣核形的线棰,上面别着一个发卡样的小工具,右手从羊毛堆里拈出一个头,缠在工具上一旋转,羊毛就像被施了魔法,乖乖地把原本藏在自己身躯里的毛线吐了出来。
纺羊毛的姿势很美,甚至可以一边走一边纺。于是牧民背上的羊毛堆渐渐缩小,最后终于消失在高原透明的蓝色空气里了。而手中的线棰则像一个贪吃的胖子,肚子膨胀起来,绕满了均匀细密的毛线。
一天,女兵里年长又最心灵手巧的小如说:“我们自己来捻毛线,再染上颜色,再亲手织成毛衣,自己穿或送人,是不是都很别致?”
大家都乐意一试。
第一步是筹措羊毛。几天以后,每人都搜集了一麻袋。
小如找来的都是雪白的山羊毛,又轻又软,好像一朵朵轻柔的云彩。她说,这些羊毛不是用剪子剪下来的,是请牧民用手,从羊肚子下面最暖和的地方抓下来的。许多年之后,我才在书上看到,这种山羊身上最细软的小毛,叫“羊绒”,被人视为“软黄金”。我敢肯定,小如当时并不懂这些,她只是凭自己的聪慧和直觉,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我的麻袋里黑毛也有、白毛也有,像一盘鏖战中的围棋。粗糙的硬毛夹杂其中,松针般挺立。小如说,这种毛织出衣服会很扎人。我满不在乎地说,我早打算好了,织毛袜子,不怕扎。
我们跃跃欲试地预备捻线。小如说:“别忙。羊毛还得洗呢。你们愿意穿着自己织的毛衣走过去,人家耸着鼻子说,怎么这么膻?”
我们就到狮泉河边去洗羊毛。
狮泉河浪花飞卷,好像无数狮子抖擞雪白的鬃毛,逶迤而来。
羊毛真的很脏,夹杂着粪球和草棍,还有纠结成缕的团块。雪水浸得我们十指冰凉,腰酸背疼。稍不小心,裹着水的羊毛就像一座浮岛,驾着波涛漂向下游的印度洋。
我看着渐渐远去的羊毛说:“完了!我的羊毛袜子要少织一个脚指头了。”大家就笑我说,袜子又不是手套,不分指头的。
小如奋勇地抢救她漂走的羊毛,几次险些跌进河里,裤腿全打湿了。往回走的路上,棉裤结了冰,咔嚓嚓发出玻璃纸的声音。我们笑她舍命不舍财,她说要织的毛衣很大很大,只怕这些羊毛还不够呢。
洗净的羊毛要晾干。羊毛湿的时候还挺乖,熨帖地伏在地上。但阳光使它们蓬松起来,轻盈起来。假如这时候刮来一阵风,它们就会像团团柳絮,飘飘然飞上冰峰。
我们只好像八脚蜘蛛一样,手舞足蹈地护卫着自己的羊毛,样子很狼狈。
总算可以开始纺线了。那活儿看起来不难,真干的时候,才发现很不容易。顾了捻线就忘了续羊毛,线就越来越细,像旱天的溪流,无声无息地断了。我捻的毛线又粗又硬,还疙里疙瘩地有许多接头,被大家称为“等外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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