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雪原与星空之间(79)

2025-10-10 评论

好了,不想这种节外生枝的问题了,正事要紧。我开始挑选水果糖。平日吃糖的时候,随便抓一块就是。但这一次,我苛刻已极。糖纸稍微有些残破的,颜色不鲜艳的,包括虽然外形完整,但由于被揉搓过,显出一副无精打采样子的水果糖,都毫不留情地淘汰。最后入选的种子选手,都像刚从生产流水线上跳下来的产品,容光焕发。糖块像石子一样坚硬,两端拧起的糖纸,好像小姑娘的刷子辫,舒展又漂亮。

我揣着糖果,用那把锐利的钥匙开了门,再一次走进太平间。屋子里有一种新衣服浓重的桉叶味,混合着炭盆燃烧后的袅袅烟气,好像是一片被雷电击过的热带雨林。班长安详地睡着,我附在他的耳边,轻轻说,对不起啊,再打搅一次……

我把三块水果糖小心翼翼地放在他的右裤兜里,我记得很清楚,我们正是从那个兜里取出了他的旧水果糖。我把班长的衣服重新抚平,让他睡得更舒适些,然后缓缓退出。

我感觉背后有凉风袭来。

回头一看,是竹干事。

你又来干什么?竹干事问。

我……来看看……我支吾着说。我知道像竹干事这样的老兵,将生死看得淡如烟云。把糖的事如实说出,他会笑我的。

生和死的区别,其实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大。不过是蚕蜕了一层皮。竹干事缓缓地说。

我转移话题说,那你来干什么?

竹干事说,我领着木工来装棺。

经他一说,我才看到,在不远处,一座朱红色的棺木,在几个人的肩头,宫殿一般雄伟地矗立着。

工人们开始装殓班长,棺里铺了松软的棉被。班长从水泥的台子上搬到木制的小屋,一定会感觉暖和些的。

竹干事对我说,不必遮遮掩掩,我都看到了。他以后没有机会吃糖的。

我说,才不对呢。我相信在一个春天的晚上,天上有着圆圆的月亮,班长定会和他相片上的未婚妻,在烈士陵园的台阶上相会,每人嘴里含着一块糖。

女孩子的胃比男孩子的要小,所以,她们正餐时吃得很少,但经常要吃零食。

西藏能供给女孩子打牙祭的东西实在太少了,我们每天馋得思来想去,只好“精神会餐”。

有一天,果平对我们说:“喂!想不想吃烤羊肉啊?”

大家异口同声地说:“那还用问?当然想吃啦。”连我也跟着一块儿喊,虽然我不吃羊肉,但我喜欢凑热闹。

果平说:“那我们先筹集原料。”大家就分头活动,很快就搞到了孜然、辣椒面和盐。但烤羊肉最主要的材料——羊肉,还在羊身上长着呢。

大家很着急,果平如此这般地把她的计划说了一遍,我们就只好耐心地等待一个日子。

西藏的羊群经过了一个夏秋的游牧放养,冬初的时候最肥了,要是不杀,经过一个冬天的折磨,到了来年春天,就骨瘦如柴了。在第一场暴风雪来临之前,炊事班长带领人在操场上预备把整个冬季吃的羊都杀完了。然后,把羊堆积起来,拎来水桶往剥了皮的羊肚子里灌水。这样经过一个严寒的夜晚,水就结成巨大的冰坨,羊像琥珀中的昆虫一般,保存得很新鲜。

羊肉暴露在室外,一年只有这么一个晚上。天一亮,班长就会把冻好的羊搬进库房。再想偷出羊肉,比登天还难。

那天,我们每个女孩子手里都捏了一把手术刀,静静地躲在屋里,盼望黑夜降临、众人入睡的时刻。

终于等到了。半夜时分,我们身穿皮大衣,偷偷地溜出房门。天黑得如同墨鱼肚子,冻彻骨髓的寒风把我们吹得东倒西歪,可是,大家都毫无退缩之意。有什么比在漆黑的夜晚冒险更令人兴奋的呢?

我们很快摸到了堆放冻羊肉的操场,除了成垛的死羊,这里空无一人。我们并不害怕,可是,对着城墙一般坚实的冻羊,不知如何下手。

果平掏出随身带的小手电,上下左右照了照说:“每人找准一只羊,用刀子割肉。注意不要割了自己的手。”

我们手持利刃,纷纷持刀而上。手术刀倒是很锋利,但它太小了,好像一片银色的柳树叶,面对着骨骼完整的冻羊,简直是杀牛用鸡刀,实在力不从心;再加上羊身上结满了冰,好像披了水晶盔甲,又硬又滑,刀尖儿根本插不进去。

大伙儿忙活了半天,没有一点战果。果平不慌不忙地说:“别着急,两个人一组,一个人扳住羊身子,另一个人用刀切羊腿上的肉,那儿的肉最好吃了。”

调整部署后果然奏效,我们割了几块羊腿肉,得胜回朝。牙齿冻得直打架,但心里得意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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