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站在金字塔的第几层(16)

2025-10-10 评论

我问,你妈妈现在在哪里呢?

聊天就这样开始了。他告诉我,他来自陕西的一个小村子,说他老妈以前是从来不看《新闻联播》的,因为那正是家中刷锅洗碗、喂猪的时间,老妈在灶台边忙得昏天黑地。可自从儿子到北京当了保安,老妈就雷打不动地开始看新闻了。老爹说,你不就着灶膛还是温和的,把猪食熬了,还关心什么国家大事?这都是老爷们儿的事,和你无关。老妈坐在小凳子上一动不动看着屏幕,说,我不是关心国家大事,我是关心我的儿子。他在北京做保安,新闻里播北京的事多,也许我会看到儿子。老爸说,哪儿有那么巧?就是有了,我叫你就是,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吧。老妈说,电视上如果有了儿子的影儿,那也是领导坐着车从他站岗的地方一晃就过去了,哪里等得及你叫我?还是我自己守着吧。

小伙子告诉我,他的父母就这样一直守着电视机,等着他在屏幕上以一个保安的姿态出现。他告诉过他们,自己穿上保安的衣服威风凛凛。

其实保安这一行是很无聊的,天天守着一个地方。最初的新鲜劲儿过去之后,再好的风景也会看腻。以后年岁大了,不能老做保安啊,要有一技之长啊。可我的一技之长在哪里?雇你的人是不会想这些的,可你自己会想,几乎每天都在想,但光想又有什么用呢?要有行动。可我的行动目标在哪里呢?不知道。

我看到面前的小伙子眼神里露出散淡的光,完全没有焦点。正在这时,我的朋友来了,我就离开了这位年轻的保安,但他的目光让我久久难忘。我想,这就是保安进入城市之后面临的第三个挑战了,那就是——茫然。

惊讶、不平衡和茫然,这三点变化带来的震动,其实也完全能从正面来解读。人为什么会惊奇?是因为我们离开了熟悉的环境,面临未曾有过的机遇和多种崭新的可能性。人为什么会不平衡?因为早先的稳定被打破了,一种变化的种子已经悄然发芽。当然了,不是每一粒种子都能开花,但播下种子就比荒芜的旷野强过百倍。面对不平衡,不怨天尤人,不妄自菲薄,沉下心来,细分短长,以自身的努力来补上命运的差异。至于说到茫然,我甚至以为,适当的茫然不单是一种可以接纳的阶段,而且几乎是年轻人的特权。你有权茫然,但是不可以茫然太久,太久的茫然就是思索的懒惰和行动的放弃。茫然的前提是要有向前一步寻找的动力,你须把茫然化作一种探寻的勇敢。茫然如同糯米,只有开阔的视野和不懈的学习,才能如同适宜的温度,将茫然的酒曲发酵成醇厚的甜酒。

你很难想象,在当今城市中有一位白发苍苍的保安在执行任务,保安已经从传统的打更老大爷或高尚别墅的女管家,变成了如今朝气蓬勃的年轻人的事业。无数青涩的果子将在这个行业中缓缓成熟,散发出活力的芳香和丰收的光彩。

一天我下班,邻居大叫,哎呀呀,你怎么才回来?那个女孩在楼道里整整坐了一下午,叫她进屋,怎么也不肯,冻得抱着膝盖,不停地跺脚……大妈说着,指指楼梯拐弯处的第一级台阶,有报纸大小的一块水泥地面,显得很洁净,泛着摩擦过的清光,再下一层的阶梯上有花纹细碎的泥屑。

我摸不着头脑,说,女孩?哪儿来的?为什么要坐在楼梯上?

大妈说,女孩是外地来组稿的编辑,久候我不到,刚刚走。我想,这姑娘也够冒失的,为什么不先打个电话呢?彼此又不认识,哪怕就是在公共汽车站相遇,也会擦肩而过。看着窗外苍茫的夜色,心中又渐渐不安,升起缕缕牵挂。不知那女孩今夜何处安歇,楼道里穿堂风那么大,她会不会感冒?

女孩打了电话来,很幼嫩的声音,说要与我面谈。我说,昨天烦你久等了,要是事先联系一下就比较稳妥,很抱歉啊。她咯咯一笑说,您不必不安,我是故意不打电话的。要是先通了气,您以写作忙推托,不肯见我,我的组稿任务就难完成了。似这般不速之客找上门去,碰上了自然好,纵是遇见门锁白等了,也会给您留下一个很深刻的印象。

我听她说话时没有感冒的喑哑,放下心来,忙说,印象真是很深呢。只是我今天还要上班,好多人挤一间办公室,谈话不便。组稿的事,我牢记在心,有了合适的稿子,一定寄上。见面的事,就免了吧,北京这么大,你人生地不熟的,南城北城地跑,太辛苦啦。

电话线的那一端沉吟了片刻,很果断地说,还是要见一面。因为我们主编说了,不亲见作者,就不给我报销来回的卧铺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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