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惊,想不到自己的脸还和人家的经济挂了钩,这是非同小可的事,赶快就定了时间。见面一看,女孩清清秀秀的,说是自小酷爱文学,大学刚毕业,去杂志社应聘,试用期的第一个任务就是京城组稿。组到了,就可以留用。组不到,就得另谋高就了。
我忙说,一定努力,争取早日完成任务。
女孩追问,那您究竟何时给我稿子呢?最好说得准确些。
我踌躇了一下,说稿子就像庄稼,每茬儿有个生长期。我不是高产的优良品种,没法多快好省地打出粮食来。就是马上放下手里的活儿,另起炉灶,速写一篇给你,也还需相当长的酝酿阶段。不过我既答应了你,就会竭尽全力抓紧,你放心吧。
女孩急了,说,你要是不给我一个准日子,主编会说我办事没谱儿,也许是虚晃一枪,怎么办呢?
想想也是,主编肯定是更负责的人。没办法,只有陪着她一道叹气。到底是年轻人,片刻后有了主意。女孩说,这样吧,您给我写个字据,就说保证在何年何月何日之前把一篇几万字的稿子寄到我们杂志社。底下签上您的大名,写上今日时间,最好精确到分。您觉着如何呢?
我只有觉得好,按女孩的要求去做。选了一张干净纸,每一个字都写得很工整,阿拉伯数字尽量规矩,特别是签名,更是一笔一画,绝不能让人误以为漫不经心。写完,我把字据折叠好,很郑重地递到女孩手上,感到一种承诺随之降临。
女孩没接纸,思忖半天说,要是主编觉得这不是您的亲笔,以为是我随便找了个旁人代写的,怎么办呢?
我完全灰心丧气,不知如何是好。想说要是主编不相信,可把笔迹送到公安机关鉴定一下,又觉哪里值得人家这般兴师动众,实在是自作多情,只有不作声。
女孩考虑了较长时间,说,只有辛苦您了,重写一张字据,快写完的时候,我照张相,把您和纸上的字迹一道摄入镜头。人字一体,证据确凿,主编自然无话可说啦。
我俯下身子,慢慢地写,按女孩的吩咐反复调整着纸的角度。写到结尾时,耀眼的镁光灯一闪。
告别的时候,女孩说,她和在澳大利亚留学的表妹很喜欢我的作品。我拿出两本书,签了字送她。
女孩走了,除了接过我送她书的那一瞬脸上透出天真的笑容,眉头始终淡淡地锁着。我知道她还在为今后犯愁。送别的时候,她走出很远,还回头向我招手。我突然发现她的一条腿有轻微的跛行,心就一下拧紧了——她是不是在我家楼梯拐弯处的台阶上冻得关节疼了呢?
南方的一座小城。
瘦弱的女人,大约四十岁,朴素到陈旧的装束,使人很难把她和推销信用卡这种新潮行当联系起来。她业绩显赫,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推销了上千张,每张卡一千元开户,且全部是个人购买。
你干得很出色啊,我说。
人到了没办法的时候,就给逼出主意来了……我原在工厂做工,后来不景气……银行给了我一大沓表,每张表相当于一张卡。要是我不能把这些卡推销出去,今后的工作就很难说……她淡淡地讲着,表情也像一张新的信用卡,平和而干净。
你的第一张卡卖给谁了呢?是不是很难?我小心地问,万事开头难,以她的年纪、长相和性格,第一步肯定布满荆棘。
没想到她笑起来,说,第一张是一点儿也不难的,我一下子就卖出去了。我自己买了我的第一张卡。虽然没那么多闲钱,但我得先学会用卡,要是我都稀里糊涂的,还能指望别人买卡吗?
说着,她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男用钱夹,里头小格子很多,好像盛不了多少钱,是人造革的。她一边说一边很亲切地抚摸着皮夹,好像它是一只有呼吸的小动物。它是我工作的帮手,用个文明词,就是道具。
她接着讲述卖第二张卡的经历。
那是一户大款。我把来意说了,他连头也不抬地说,你给我出去,我不要什么卡。积我多少年的经验,没有什么比现钱更好使的东西了。
我说,您的生意越做越大,钱会越聚越多。总有一天,您带的现钱会使您走不动路。
他把头抬起来一字一顿地说,那我会雇人给我扛着钱。
我说,积我多少年的经验,钱放在谁的口袋里,也不如放在自己兜里保险。我请您看看这个国外最新式样的钱夹。
他注意地盯着我说,你是推销钱夹还是推销信用卡的?
我不理他,把小格子一个个展示给他看。然后说,这些地方都是装信用卡的,真正有钱的人,随身带的是卡而不是钱。当然他们有时也带一点儿零钱,那是为了付小费和施舍乞丐。用卡是一种文明的方式,真正的大亨是不屑于用大拇指数钱的,他们只用食指把卡推过去。假如您到大饭店请朋友吃饭,当着客人的面数一大沓旧钞票,是一件煞风景的事。别的不说,就说钞票不干净,上面带着数不清的病菌,您跟别人握手,人家也许会嫌您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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