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下苹果树之后的两个月,我一直四处忙,没时间到乡下去。当我再一次推开园子的小门,看到苹果树的时候,惊艳绝倒。苹果树抽出几十根长长短短的枝条,绿叶盈盈,在微风中如同千手观音一般舞着,曼妙多姿。
我绕着苹果树转了又转,骇然于生命的强韧,甚至不敢去抚摸它紫青色的树干,唯恐惊扰了这欣欣向荣的轮回。此刻的苹果树在我眼中,非但有了心情,简直就有了灵性。
当我看到云南个旧市老阴山上的文学林的时候,知道自己又碰上了一群有灵性的树。1983年的春天,丁玲、杨沫、白桦、茹志娟、王安忆等二十多位作家,在这里种下了树。21年过去了,我看到一棵高高的杉树,上面挂着一块铭牌,写着“李乔”。李乔是位彝族作家,已然仙逝。我没缘分见到他本人,但我看到了他栽下的树。以后当我想起他的时候,记不得他的音容笑貌,但会闪现出这棵高大的杉树。李乔已经把生命的一部分嫁接到杉树的枝叶里,这棵杉树从此有了自己的名姓。
也许是考虑到每人一棵树,不一定能保证成活,也不一定能保证多少年后依然健在,这次聚会,栽树的仪式改为大家同栽一棵树。这是一棵很大的树,枝叶繁茂。我也挤在人群中扬了几锹土,然后悄悄问旁人,这是一棵什么树?
是棕树的一种,国家二类保护树种呢!工作人员告诉我。
这棵树能活多少年呢?我又追问。
这个……不大清楚,想来,一百年总是有的吧。工作人员沉吟着。
我看着那棵新栽下的棕树,心想不管它的寿命多么长久,总有凋亡的那一天。也许是被雷火劈中,也许是被山洪冲毁,也许是被冰霜压垮,也许是被盗木者砍伐……总之,一棵树也像一个人一样,有无数种死法,总之是不会永远长青的。
在栽树的时候,去谋划一棵树的死亡,这近乎是刻毒了。我不想诅咒一棵树。鉴于一个人总是要死的,人们寄希望于那些比个体生命更悠远的事物。但一棵树也是会死的,即使像我捡来的苹果树那样顽强且有好心情的树,也是会死的。既然树木无望,我们只有寄托于精神的不灭。
一个人是活不过一棵树的,然而再古老的树也有尽头。在所有树的上面,飞翔着我们不灭的精神,而文学是精神之林的一片红叶。
“未来”和“将来”,意思好像差不多。老祖宗是很讲究词语的,比如秀丽和漂亮,都是形容好看,其中有细微却不容忽视的区别。秀丽更自然天成,漂亮则带有人工斧凿的痕迹。那么“未来”和“将来”的差异究竟在哪儿?坦率地讲,我成天和文字打交道,很长时间内搞不清。
原认为“未来”和“将来”的不同,主要在于时间距离的长短。比如常说:“走向未来”,指比较遥远的时间段,无法改成“走向将来”。换后者也可勉强成文,终不伦不类。也就是说,“将来”似乎是比较贴近眼前的时间,“未来”的尺度则更宏大一些,有点儿像公里和海里的关系。察觉失误源于听天气预报。播音员常说:“在未来二十四小时内……”
一昼夜并不遥远,但这句话不便改成“在将来二十四小时内”。看来单是距此时此刻的时间尺度,并不是这两个词的分水岭。
查词典。
“将来”——“时间词。现在以后的时间。”
“未来”——“就要到来的。指时间。”
如此解释,半斤八两,不了了之。似乎也不便埋怨撰写词典的人敷衍了事,这两个词,在日常使用上,像通用电脑的内存条,置换方便。比如说,“未来是青年人的”,可以很利索地转化为“将来是年轻人的”,理解上无重大歧义。
那么,智慧的老祖宗,为什么还要分得这么细?
近读一本学者的书,茅塞顿开。文中说,“未”字的古义是“滋味”。“未”字和“木”字很相像,比木多了一横。这一横可不是随便加的,有深意。它代表树叶,表示枝干繁茂。繁茂了和滋味有什么关系?此刻需要一点儿艺术想象力——叶子多了说明树木生长情形良好,结的果子就多,味道就好……叶子遮挡了光线,树下就显出朦胧昏昧的样子,表达一种不可知和不可测的神秘性。
哈!原来“未”的意思是——“朦胧的果实”。
至于“将来”的“将”字,居然有些热腾腾的血腥气藏在内里,指“手执利剑屠宰杀生”,所以最初多用于将军和厨师,后来渐渐衍生出“掌握”和“选择”的意思。
如果一定要概括“将”字形象,我愿意把它描绘成遮掩着某些利益的黑色斗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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